二十七、
寿典如期举行了，一行人早早地来到郊外事先搭好的台子上祭天，武帝独步上了台子，众人跟着跪在台下。武帝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威严，但自己知道身体已经远远不如当年了。现在连上台阶都要人搀扶了。但他还是在上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推开了扶着自己的侍卫，自己走了上去。他不想让人们看到他的老态。他的头脑中不断地回想起当年一幕幕的辉煌。人老了，却越来越感觉到，那些都不过是身外的浮云罢了。当年求长生，建伟业，都挡不住岁月的匆匆。想到这里，也不能不觉得有一丝伤心。而现在，帝国面临的一个继承人的问题就枉自让他头痛不已。虽说自己英武一世，但现在儿子们大的不争气，小的又太小，近来总是梦到当年的太子刘据。他知道，刘据是冤枉的，他的死自己不能说没责任，但大祸已经酿成，后悔又有什么用。但自己的糊涂对谁也不能说，只能自己咽下自己酿下的苦酒了。他想起了自杀的卫子夫，想到被害的刘据，想到早死的李夫人，想到病死的刘髆，一阵阵的伤心。上天啊，给了我功业给了我长寿，但却又用一只看不见的手夺走自己本该最爱的东西。
祭天时，天空中下着小雨，但雨越来越大，忽然，一个惊雷闪过，照亮了台上那个孤独而老迈的身影。老人看了一眼天上，然后踽踽地走下台来。
武帝上了车，车队走在泥泞的路上，前面是几个将军带着士兵骑马的依仗，后面是各府王公侯和大臣的车子。低垂的天幕，淅沥的雨声，不时传来几声马嘶。
走着走着，天开始放晴了，但道路依旧泥泞，不过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下来。后面的一些车里已经传来了笑声。
大队人马已经开始进城了，高耸的城楼威武地立着各色的旗号，士兵们都全副的盔甲，旌旗猎猎地飘扬在各个角楼之上。武帝从车子上撩起纱帘向上看去，心里又流出来一丝自豪。进了城，一些京城百姓已经开始沿街过来看热闹了，车队依仗缓缓地向前走着，街上已经有些人在敲锣打鼓，街边的一些彩棚里开始表演起各色的歌舞和角抵。自从张骞凿空西域之后，长安城里的胡人、匈奴人都多了起来，有的做生意，有的走江湖，这时也都来凑上一份热闹。武帝看到这些，心里又多了一份宽慰。后面的刘弗陵母子也掀起一丝窗帘，刘弗陵自幼在宫中长大，这样的场面自己本来就十分地好奇。
刘贺母子三人反倒安详地坐在车内。虽说以刘贺的天性，这样的热门不看可是种损失，但这几天母亲不断地给他灌输礼仪，他也不敢大动。刚才祭天时，他倒是没怎么感觉到皇家的威严，反倒是有些抱怨，抱怨走了这么远的路，抱怨下雨挨了浇，抱怨在下面跪的时间久。但倒是不敢和母亲说出来罢了。沐阳郡主却拉开一丝窗帘，他对这些热闹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但他一直想在前面的依仗队里找到一个人，因为是女的，祭天的时候不用她参与，她便在车上一直找着霍云，但可惜一直没有看到。现在骑手们护卫在车队的两边，她便想，说不准会在自己的身边呢。
近处的百姓们都跪在地上，偶尔好奇地抬头看看车队，虽说在京城里，但皇上这样全副依仗的出行也并不多见，尤其是这样的大礼上，大家都以能参与一下为荣。武帝也偶尔向车外看一下，找一下这种做帝王的感觉。
金日殚为了这车队倒是大大地费了一番心思。为了防止有人行刺，他特意安排了三辆车在前面，武帝在出发前随意乘坐当中的一辆，好让刺客弄不清皇上到底在哪辆车里。而且后面几辆的样式也尽量与前面的一样。
然而，忽然，从前排房屋的后面射出来了一排箭，集中地射向了前面三辆车的车窗和马匹。随行的骑手们一看不好，立刻如原来训练时抄起盾牌，挡在几辆车前。金日殚也赶紧抄起盾牌骑马赶来，但还没等骑手们摆开架式，又是一排箭射了过来，几匹马已经中箭，有的马吃不得痛，便自向前跑，车辆的顺序立刻乱了起来。这时忽然从地上跃起了七八个人，穿着白衣，手里挥着剑，向这几辆车跑了过去，金日殚指挥士兵们围在车旁，利用骑兵的优势向下砍杀，但这些人都滚着在地上躲开，直接冲向几辆车子，金日殚向兵士们喊了一声“下马！”这些人跳下了马鞍，和几个白衣人战在了一起。几个白衣人剑法古怪，而且踩着方位也飘忽不定，这些士兵们一味地砍杀却捞不到好处，反而让几个白衣人距离车马越来越近了。金日殚赶了过去，扫了一眼，觉得几个白衣人的武功虽然说不上太过高明，但训练有素，而且合作得十分紧密，一个人受攻，必有另一个人来救，看似不经意，但却让人摸不到门道，一想即便是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在短时结果了他们，如果耽搁久了，有人真正冲到了车前，恐怕后果难以预料。于是拨马避开这些人，先拉住正在交战的霍云，悄声告诉他，“我引开他们，你领着车队赶紧回宫。”霍云听了，答了声“是！”。然后金日殚径直来到武帝的车前，探头向里面看了一眼，见武帝并没有过于惊慌，而是握着佩剑坐在车里，金日殚心里踏实了一些，喊了一声，“陛下，不用惊慌！您在这里呆着别动，我去前面引开他们。”见武帝点了点头，他随手按动了一个机关，车窗立刻被立起的挡板给挡住，箭便无法射进来了。他又便转到了车前，见驾车的御手已经中箭倒在前面，向霍云示意了一下，霍云点头表示明白。他自己却跑到前面一辆车前，把御手推开，自己揽起了缰绳，驾车冲向了前面。
几个白衣人一见金日殚赶着车向前冲去，知道，那肯定是武帝的坐车，便舍了几个兵士，向金日殚追来。金日殚赶车是拿手好戏，把车赶得飞快，几个人使起轻功，却也跟得上他。金日殚快马加鞭，在城中飞快的疾驶着。几个白衣人紧紧地跟在后面。
那边霍云看白衣人已经跟着走远了，立刻不动声色地驾起了车，领着车队重新向皇宫走去。但车队刚一启动，十多个黑衣人这窜了出来，飞身向车队撞了过来。这些人手里拿着短刀，有些武器连短刀都算不上，有的象叉子，有的象镰刀，奇形怪状的，飞身向霍云带着的两辆车纵了过来。
霍云在马上抡起了大刀，向那几个人砍去，哪知那几个人轻功十分了得，闪了几下，便避开了霍云的大刀和身边卫士的刀剑，已经跃向了两辆马车。几匹带伤的马自然没法快走，而且后车又无法超过前车，转眼黑衣人就要赶到了两辆车的旁边。霍云大喊了一声，“盾牌阵！”一些侍卫都是原来的野战兵出身，听到命令，立刻鼓起了盾牌，护在了两辆车前面。在近战中，盾牌本来就是短武器的克星，是防守时最为有效的武器，他们严实地围住了两辆车，下面黑衣人的短兵器便一时没有了法子。但这时，忽然间，从外面纵出了两个身影，一个高壮，一个略矮一点，都蒙着脸，黑衣人自凌空落下，手里拿着一柄大锤，人未到，锤子先落了下来，几个侍卫连看都没看见，便连人带盾牌都化成了肉泥。白衣人则脚点盾牌，一跃便上了车子的顶盖。侍卫们还没反应过来，黑衣人已经从盾牌上一跃而上，纵起身来，把铁锤重重地砸到了车顶。顿时，车顶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漏洞。
霍云在马上一惊，抡起大刀，向车顶上横扫过去，黑衣人向上一跳，避了过去，但落下时，又向下砸去，车顶这时已经被几乎给砸没了。霍云从马上一跳，也上了车顶，但刀太长，于是便用刀把向黑衣人一戳，黑衣人没有防备，被重重地戳在了胸口。顿时向外倒去。这时，车外的侍卫们已经撤去了盾牌，手里的长枪向上立起，那个黑衣人正好落在了他们的枪尖之上。黑衣人的血落了下来。
矮个人向下看了一眼，挥剑向车厢里跃下。但却见车厢里已经空无一人。再向上跃出时，却赶上霍云的大刀正好扫了过来，白衣人用剑一磕，但没想到霍云的力道甚猛，一声巨响，手里持剑已经被折断，他身形一晃，早已立足不稳，摔下车去。车下，几个侍卫已经持着枪逼到了他的身前。白衣人向外看了一眼，笑了一笑，用剩下的残剑向自己的咽喉抹去，一股鲜血喷了出来。后面的侍卫们手里的枪也向他的胸膛插去。看他已经一动不动了，一个侍卫上前用佩刀挑去了他脸上的黑纱。原来是个女子。她正是慧广儿。而前面死在枪尖之下的那个黑衣大汉则是贡英杰。其它的黑衣人见状，一个人喊了一声撤，便都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一个侍卫胆突突地走到了贡英杰的尸体前，用刀划开了他的衣襟，里面发现了一把菜刀。侍卫把菜刀拾起，又让人把两具尸体抬上了后面的马车。
这时，路边的一个人暗自叹息了一声。这个个正是吴安。上次见到几个人的时候，大家还谈笑风生，没想到，今天和他们已经是生死相隔了。虽然和他们相交未深，但对他们的胆识和气度却也由衷地佩服。
这时，前面的赶马车的御者看了看这些侍卫们，轻轻地抖起了缰绳。嘴里叨咕着什么，几匹马便向前走去。赶马车的御者免冠，露出灰白的头发，身上的衣服却显得十分的华贵，老人一边抖着缰绳，一边低声唱着，“华发青袊，谁知我心，悠悠天地，众生芸芸。生不满百，愁苦一身。树高千尺，落英缤纷。”说来也奇怪，马也跟着他的节奏慢慢地向前走着。霍云向前一看，原来驾着马车的正是武帝。但没想到的是他似乎没见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唱着歌。
这是一首长安城里许多人都听过的歌谣，当年著名的哥者李延年唱过，所以当老人驾车委迤前行的时候，人们都重新跪拜在了路边，听到这熟悉的歌声，不自觉地都跟着唱了起来：“华发青袊，谁知我心，悠悠天地，众生芸芸。生不满百，愁苦一身。树高千尺，落英缤纷。”原来刚才慧广儿跃身到车厢里的时候，武帝已经从车厢的前面走了出去，看到车前的御者已经死去了，自己揽起了缰绳。其实在他这个年龄，对生死已经看透了。
路边跪拜的人们忽然似乎懂了这个征战一世的老人的心境，一时间，歌声响彻在了长安的上空。老人一边唱着，一边流着泪。他想起了许多，包括这些行刺的人们，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恨他，但他知道，他手里的帝国，已经得罪了无数的人。霍云自然是认得武帝的，这时只好坐在了他的旁边，不敢说什么，只是尽力保护他而已，但没想到老人还是在唱着，驾着车，流着泪。
旁边的人们跪着目送着老人驾着车离去。但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