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冒失失便闯入上书房。守在门口的侍卫自然是认识小公主，并没有阻拦。
然后便冒冒失失地向唯一一个空席上一座，然后才反应过来到底做了些什么。看着周遭一连串莫名惊悚的目光，我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这恐怕是这前世今生都最为失态的一次了。
“你你你——”周围的席位上传来一声压低的声音，带着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扭过头一看，一个约莫也就十二三岁的少女，和小公主差不多大的年纪。一双睁得圆溜溜的双眼，细长淡眉，扎着双鬟，用粉色丝带系着，正在提笔刷刷刷在纸上写着什么。我一瞅，字还挺好的，端庄秀气，这么小年纪有这样的字，实属难得。
“我我我，我什么我，本宫怎么不能来了？”不知道南宫佳琤在孩伴之间性格如何，不过看完我说过这句话之后这小女孩没有异样的神情，大抵小公主就是这个样子。
我扫了周遭一眼，学生都特别规矩。除了我方才冒冒失失地闯进时所有在案席之人都抬头或惊讶或疑惑或释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便没什么一样，继续低头抄写着什么，无人例外。
我看了一下。有两位皇子，大约都是快要弱冠的年纪；一位皇女，就是那个天水公主南宫佳玲，看着我的目光含几分不满不善。然后有四位侍读。除了陪伴在另外几位身边的侍读，剩下的那位小姑娘铁定就是我的侍读了。
在空缺的席位上端坐下来之后，我顺手也拿起一只毛笔，蘸了蘸墨。看了眼那个小姑娘正在誊抄的书卷，合起来大概有两指厚度，满满都是些圣贤书。
正准备继续问那个小姑娘些什么，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尔玉殿下。因故缺席四日，今日又迟近两个时辰。《章华录》三卷全部誊抄一遍。”
《章华录》？那是什么鬼？从来没听说过的古籍。
不对，此时重点不是这个。
我猛地抬眼向前看去。
只见前方端坐在蒲垫上一个黑袍男子，年纪不会太大，但因为衣着打扮看上去却是十分成熟老练。除了一身上好云锦织就的衣袍是黑色的，还有黑冠黑靴，狭长的凤眸之中一双墨色的眸子更是色泽极深，如同黑夜尽头、深渊之底。
我瞅了他浑身上下一眼，终于好不容易从打扮里面找到了点异色。也不多，就只有黑色发冠之上还有一两条红色条纹，以及身上佩戴的玉佩是温润的翡翠色，吊着这块玉的红绳和玉佩之下的红穗都是暗红近黑，不仔细看倒分辨不太出来。
方才进来的时候没有察觉到上面有人，一来是我心思沉沉，未曾观察周边，二来是这间屋子底层一段贴上了节节竹片，漆成黑色，那男子隐在这颜色里，难以一眼发现。
眨眼间打量完，眨眼间垂下眼帘。
我恭敬答道：“是。夫子。”
然后顺手从一旁抄起几本堆放的书，找到里面的《章华录》，又顺手拿过来一张白纸，开始一笔一划地誊抄起来。
我用的是极为端正的小楷，字迹端正，排列整齐。
写完第一张纸，准备再用另一张的时候。一侧头，便看见那个小姑娘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见我抄出来的字更是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南宫佳琤自幼受宠，骄纵跋扈，不学无术。她的字迹我倒也瞧过，从尔玉殿下的箐琤宫的书柜之上翻出来的，一连串的信笔涂鸦。
从小到大几乎每天的事情都记载一二，也包括进入鬼谷受医治的段段岁月。托这些残片散卷、只字片语的福，我也能将小公主以往的岁月拼凑出几分。
平心而论，小公主在这时并不坏。几分孩童的天真烂漫，几分小女儿的骄纵耍赖，以及几分身为皇室贵胄的高傲尊贵。至少这个时候还没有到达原本小说里面那手段残忍、欺凌弱者的地步。
我不在意那个小姑娘的莫名神情，我也自然知道自己今日表现绝对不算正常。从那四周几位的压抑住但时不时又忍住的飘来的目光，以及那前方显得也带几分疑惑的目光之中，就能清楚地知晓。
慢条斯理，但手下速度绝对不慢地抄完第一卷的时候，我吹吹纸上尚未干的墨迹，抬眼见那边率先站起的南宫佳玲。
她和她的侍读一起，走到男子身旁，似乎有些惧怕，恭敬地将超好的一叠放到席案上，道：“夫子，《章华录》第一卷我已抄好了。”
男子点了点头，侧头翻看了一番，似是带几分满意地道：“不错。比你两位兄长还要快上几分。”
然后男子扭头看向这边，语音低沉道：“誊抄完了上午课程就结束，可回去了。”
这边那两位皇子也差不多誊写完毕，嗯……一个唤作南宫佳言，一个唤作南宫佳行。当时听到这个两个名字的时候，倒是让我有一瞬想到了我原本的名字由来。陈嘉懿，嘉言懿行之意。传这两人虽不是同母所生，但胜似一母同胞，感情极好。
可是……这宫闱之中，这为保全自己性命都能够不辞手段的地方，这没有足够能力来保护自己的人，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呢？
在越糟糕的境况之下，感情越是易碎。
南宫佳玲已经施施然回去了。回去之前好似还挑衅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有多管那个在我眼角余光里显得有些张扬的背影。
而另一旁两个皇子已同时起身，侍读恭敬地跟随着。带到男子检查完一遍过后，也离开了。
离开之前，南宫佳言和南宫佳行一同行到我书中前。其中一个轻笑着道：“不知道小妹今日也来，我们就先行一步了。改日二哥请你喝茶，新鲜的紫玉香。”
二哥，想必就是二皇子南宫佳言了。我不动深色，微微颔首，和另一旁的南宫佳行也客套一番。就目送他们离开了。
同样是嫔妃子女，这两人便圆滑守礼许多，而南宫佳玲——纯粹算是被她母亲宠坏了的没脑子的小孩子。
然后，我就在这只剩下前方坐姿端正、正在翻阅书卷的黑衣男子和身旁身份不明的小侍读的上书房中，誊抄书卷。
那小姑娘见到人都走光了，不知是有点急还是有点无聊，对我挤眉弄眼。本来想视而不见，但是她那脸上的表情太生动，生动到前方专心致志的男子都有所察觉的时候，我果断地拉过一张白纸写道：“何事”
那小姑娘瞥了我一眼，也提笔写：“你抄得完么”
我接着写：“抄得完”“不碍事”“你若先写完就先回去吧”
看见我一连写了三行，那边小姑娘却是如遭雷击，瞬间纸上画风诡异地大变：“佳佳啊！你疯了不成！！！《章华录》啊！一卷我们几个都抄了一上午才差不多抄完啊！你这是三卷啊！！以往夫子罚你也没见你这么老实过，什么时候不是我帮你你再稍微耍赖过去的！！快走吧！！马上午膳！！我饿了！！！！！”
看见整张纸上瞬间被涂上的龙飞凤舞的字，歪歪斜斜，再不复她之前的端庄小楷。我摸摸眉心，那“佳佳”二字的熟悉感有一瞬让我有些眩目。但随即反应过来，南宫佳琤，名字里面本就有“佳”字，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但这个小姑娘看来与南宫佳琤颇为熟悉，语言之间也尽是亲密。反倒是前方男子，倒是胆子颇大，知道皇后宠这个女儿宠得紧，却还是在小公主屡次旷课屡次迟到的时候惩罚，虽然说这惩罚小公主是没老老实实做过一次就是了。
这边宫中上书房的资料我倒是没细细看过多少，因为小公主本就不喜读书，也少有人这几天提醒我还有读书这回事。所以自然而然我也没想到这一茬，还是这几日晚上闲逛的时候瞅到这边牌子才醒悟过来，也就没注意留心这侍读是什么身份。
但这太子太傅的底细却是再清楚不过。
那边那个小姑娘在我的有一阵安抚之下终于拒绝不了美食的诱惑，揣着抄好的稿录走到前面，然后磨磨蹭蹭地离开了。
我将那涂鸦般的纸又划几道，让本就乱七八糟的字迹看不出内容，再揉成一团，向席案之下随手一丟，继续面不改色地誊抄《章华录》。
《章华录》收集的尽是前代古人名家的文集诗集词篇，有的极为晦涩难懂，生僻非常，有的字竟然从未见到过。而有的典故又是独属于这个时空的，我并不知晓，抄录下来，特别是诗篇词篇，简直是一头雾水。
但不得不承认这些或华丽或朴实的语句，让我的心迅速平静下来。
抄完第一卷的时候便彻底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继续抄写到第二卷，抄到一半的时候，看了看外面日影，估摸下时间，应该还不到十一点的样子，也不着急。
这是却发现有点异样，抬眼一望，便撞入一双黑如深夜的眸中。
那双眸子的主人，太子太傅，卫长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