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李疏雨才木然地走出了白景文的房间。
站在廊檐下等待的季玥柔看着她走出来,连忙走上前,“怎么样?可是答应了?”
李疏雨不答话,仿佛失了魂般木然地望着逐渐降临的夜色。满眼尽是绝望,却再也没有眼泪流出,已然是心死如灰。
季玥柔见她这般情形,内心那一丝丝希望陡然破灭了,心一下子凉了,眼底蒙起一片雾气,哽咽道,“果真如此心狠,果真——。”
李疏雨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起了什么忽而问道,“季姑娘是不是精通易容术?”
季玥柔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早年跟我爹的一个朋友学过一点,略懂一二,算不上精通。”
听她这样说李疏雨的眼神里有了些许的光芒,“我记得你在青木庄园的时候,曾经为沐哥哥扮过我。那时候他一时间竟未分辨出来呢,可见姑娘技艺高超。有了姑娘这易容术我沐哥哥便有救了!”
季玥柔听她说起往事,脸一下子红了,记忆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时候,那时候扮她只不过为了迷惑上官青木,好便于刺杀他,但是她失败了,他只是失神的看了她片刻,就知道她不是李疏雨了。回想起那天她的心涌过一丝甜蜜,却转身化作了苦涩——那是她唯一一次被他含情脉脉的注视。
他微笑着走向她,伸出手将她的纤细的小手握住,“夫人,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季玥柔被他的目光灼烧,心潮澎湃,一时间只恨自己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夫人,若是能这样一辈子被他握住,该是怎样的幸福呢?一面想着脸不由自主的红了,她低下头去,不忍直视他深情地目光。
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原本热腾腾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忽然甩开握住她的小手,沉声问,“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我夫人?”
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棱角分明的脸,一向对自己的易容术很信任,但此刻却未能成功迷惑他,她有些不相信。
白衣男子一步步将她逼向房间的死角,她咬了咬嘴唇,不说一句话。侧过头,看到他将右手放到了古铜色的宝剑上,如果她一直不肯说话,他会杀了她吧?看到他右腕上那朵粉色的桃花刺青,她的脑海里一下子闪现出五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父亲惨死在他的剑下!那一幕清清楚楚印在了她的脑子里,让她记住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以及右腕上那一朵桃花刺青,于是她日夜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够手刃杀父仇人!
——你很固执哈?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假冒我夫人?
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响在耳畔,依稀感觉到他哈出的气,弄痒了她的耳朵。她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问,“上官庄主倒是好眼力!你怎么看得出我不是李疏雨?”一面说一面将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露出原本的倾城容颜。
看到她精致的脸,白衣男子哑然,他嘴角微微上扬一下,转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处站定,满脸忧伤,“你的眼神不像。疏雨对我只有恨,从没有那种温柔的眼神。”他的声音充满疲惫,甚至绝望。说完,走出了房间。
季玥柔愣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一下子很疼。
“姑娘可否帮疏雨一个忙?”李疏雨见她半天不语,开口央求道。
季玥柔被她的话拉回到现实中,她苦笑道:“夫人只管说玥柔必当竭尽全力。”
李疏雨忽然跪了下来,这一动作使红衣女子一惊,慌忙将她扶起,“夫人何须如此,可折煞玥柔了!有什么话尽管说,我答应便是。”
李疏雨却不起来低头哽咽道,“姑娘一心要救沐哥哥,疏雨感恩不尽,此刻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出沐哥哥,请姑娘无论如何都要帮疏雨。”
季玥柔也是聪慧的女子,此刻将粉衣女子的想法已然猜出了一二,心不觉一阵酸楚,想不到她也如此深爱着那个人呐,他知道她为他做的一切应该很高兴吧?红衣女子颤抖着双手欲扶起她,“先起来再说。”
李疏雨却固执的不肯起来,“姑娘将我易容成沐哥哥,将沐哥哥易容成我的样子,救他离开,我知道季姑娘也是喜欢他的,你带他去找江湖上著名的药王南宫卿先生,只有他能解沐哥哥身上的毒。姑娘若是不答应,疏雨便不起来。”语气决绝竟容不得人拒绝。
季玥柔始终狠不下心,也跪了下来与她相拥而泣,“他怎么会舍得你代他死?他若是知道了必然会恨我。我,我又怎能看你去送死?”
“白景文杀了我爹,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但所有的事情与沐哥哥无关,我既然爱他定不能让他被恶人冤杀!若是我死了,他日沐哥哥定会替我们伸冤报仇,处死那个恶人!请姑娘成全疏雨。求你了——”
“你难道不知道,你死了他也不会独活吗?”季玥柔搀起久跪不起的粉衣女子,对着夜色长叹一口气,“我愿意成全你救他的心。然而又有谁能够成全我?”
三天很快过去了,第四天白景文带着手下人来到李家庄桃林河滩上,往早就搭建好的高高的祭台上,搬了许多的干柴堆起来,并在那些干柴上都泼了松油。阳光下那些干柴泛着七彩的光,美丽而诡异。
准备好了这一切,就让下人拉来了囚车,囚车上白衣男子披头散发的站在牢笼里,几日的折磨使得他已经不成人样,他几乎是昏迷了过去,头扎得低低的。白色披风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渍。
李家庄民众们一大早就齐齐赶来看热闹,当白衣男子的囚车走过来时,大家纷纷避让,仿佛害怕他,但同时又都纷纷露出同情的目光。
白景文举头看了看天,对手下摆了摆手,几名朱衣手下打开牢笼将白衣男子抬了出来,向着高高的祭台走去——
宽阔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着,那马儿本来已经跑得很快了,但年轻的车夫还是觉得慢,不停地将手中的鞭子抽在马身上,口中高喊着,“驾——驾——”
车内一个紫色衣服的女子抱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女孩已经睡着,女子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她不时地掀开一旁的车帘向外张望。
“——吁”车夫忽然勒住了马缰绳。
“王大哥,怎么停车了?”紫衣女子抱着孩子,大声问。
“梧桐姑娘,你快看!李家庄附近像是着火了!”年轻的车夫掀开车帘指向东南方向,那个方向升腾起一阵浓浓的黑烟。
梧桐将怀中的女娃放好,走了出来,顺着王钟指的方向看去,心不由得一沉,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连呼吸都紧张了,“不好,姑爷怕是——”再也说不下去,急急忙忙上了车,“王大哥,咱们赶过去看看!”
“好。”王钟跳上车,再次拉起缰绳,拿起皮鞭赶着车向李家庄方向狂奔而去。
韩沐风醒来的时候,发现身在一个破庙里,身边坐着打瞌睡的季玥柔,他仔细的环顾一周,却没发现李疏雨,忽然心口一痛,不由得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身边的红衣女子立刻被他的咳嗽声惊醒,她慌忙俯下身,将手放在他的后背轻轻地拍打着,“起得太急了吧?我去给你倒口水喝。”
韩沐风却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小雨呢?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她在哪?”
“她——”红衣女子低下头眼泪瞬间落在手背上,“她在……她在李府。”季玥柔不敢看他焦急的神色,背过身依旧不能平静的说话。
“告诉我,她是不是又做傻事了?还是白景文把她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我,我——”韩沐风一口气传不上来几乎晕厥。
季玥柔连忙去扶他,哪知刚俯身要扶起他,却被他迅速点住了穴道。
“季姑娘,昨晚上你们去地牢看我,我就觉察出异样,小雨一定是答应了白景文什么条件,否则他是不会轻易放了我的,对不起了季姑娘,穴道半个时辰会自动解开,我这就去找小雨——”韩沐风说着挣扎着起来,向门口走去。
“等等,你这会子怕是见不到她了。”季玥柔扭过头满脸泪痕地看着他,“她怕是已经上了白景文的祭台——”
“什么?!”韩沐风心一沉,站立不稳,“她,她……不,不可以!”韩沐风疯狂地跑出庙门,用尽全力纵身跃上门口的棕色大马上,朝着李家庄方向跑去。
火,熊熊的大火无边无沿的包围住她,李疏雨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平静地看着下面的人群,这个场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睡梦里,此刻她已经没有畏惧了,任何事情都已经成了过眼烟云,她的沐哥哥此刻已经逃脱了吧?想到那张温柔的笑脸李疏雨低下头,看到了胸口的那一只雕刻精细的七彩凤凰。在沐哥哥心里自己就是一只凤凰吧?此刻正在涅槃——浴火重生。
当烈火点燃的时候,她默默地许下一个愿望——沐哥哥若有来生,小雨一定还要嫁给你,一生一世不分离。闭上眼睛,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四周万籁俱寂。
“小雨——小雨——”耳边传来一阵阵急切的呼唤,疏雨隔着熊熊的大火看到骑马奔来的白衣男子,她忽然笑着落下泪来——他始终没有逃脱!
白景文站在最前面,看到打马赶来的人,微微一愣,“这是上官青木,那么祭台上的是?”随即脸色一变,“不——不!——”一面向祭台跑去。
韩沐风的马瞬间奔到了祭台前,他跳下马向着高高的祭台跑去。
火势随着刮来的风越来越大,整个祭台被火烧的通红,让人不能靠近半分,但是韩沐风却无所畏惧的沿着台阶一路跑了上去——
——小雨,不要怕,我来了!沐哥哥曾经发过誓要照顾你一辈子,不管你到哪里沐哥哥都会陪着你。
——小雨,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为我做傻事了,好吗?
——可是,沐哥哥你不是也在做傻事吗?
——不,沐哥哥只是怕你孤单。
“爹——娘——”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跳下马车,向着着火的高台跑来。
祭台在孩子的呼唤声中轰然倒塌了,漫天的烟尘,滚滚地黑烟,四面扑来。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向桃林外源散去——。
——爹,娘,你们到底还是丢下钰儿走了,爹,娘,你们要钰儿以后怎么办呢?五岁的小女孩痴痴地站在坍塌的废墟边缘,眼中却没有一丝泪水。
“啊——啊——小雨!小雨——你回来呀!我不是要你死的,我只是想要上官青木死呀!我是爱你的,我不能失去你……”废墟的边缘处一个满脸灰尘的青衣男子伏地痛哭。
他没有看到旁边的小女孩听了他的哭喊,眼神里一瞬间充满了仇恨!小小的她站在废墟边上,看着那个人痛哭流涕,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幼小的心里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小姐,夫人和庄主都已经——”梧桐看着高高的祭台倒下来,看着漫天的飞灰,心仿佛被抽走了,她愣愣地看着没有眼泪的小钰儿,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王钟把身上的佩剑插进身边的土里,对着一片废墟拜了三拜,“庄主,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小姐,抚养她长大成人。”说着眼中流出泪来。
那一天是九月二十,六年前的九月二十,李疏雨被迫嫁给了上官青木,六年后的同一天,他们葬在了一起——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
三年后,在上官钰潇的执意要求下,王钟和梧桐送她去了南越山拜在药王南宫卿门下学艺。
又过十年之后,九月二十日晚,白景文全家五十三口被灭门。
白景文临死前,那个手持带血长剑的女娃对他微笑着说,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就是你白景文和李疏雨的亲生女儿——白钰潇!
看着当年害死亲生母亲和养父的仇人,在不可思议的惊惧中死去时,十八岁的钰儿扔下长剑,放声痛哭起来,积压了十三年的怨恨,十三年的痛苦在那一刻释放了。
但是心却永远的残缺了。
时光匆匆,数十年弹指一挥间,当那个传承了母亲美貌,并且仿佛永世不会苍老的女子再一次站在桃花林后的河畔,看着弟子们习武练剑时,总会想起多年前母亲和养父之间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以至于超越了生死。而她终其一生也无法寻得那样浓烈的感情,和那样一个愿意为自己付出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