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棵木槿树又开花了，早晨起来，落英缤纷。淡紫色的花铺了一地。
妈妈说生我那天，姥爷在院里窗前栽下了这棵木槿树。三十多年过去，我学满得以安身立命，木槿树也由当年的一株小苗长成一棵粗壮的大树。可是姥爷，却走了。
姥爷病倒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会苍老，竟天真地以为姥爷会永远是我印象中那副样子：中等偏瘦的身材，干净整洁的中山装，一年四季鞋袜穿得整整齐齐。每次从外面回来，他总是首先拿起扫炕笤帚把浑身上下扫得一尘不染。姥爷爱干净，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记忆中永远定格着他拿手指轻轻弹去鞋面上浮土的一幕。
姥爷不识字，却格外敬重读书人。看着我读书，消瘦的脸上就泛起喜色。暑假在家，我晚上看书睡下得晚，早晨起来姥爷总是轻轻带上门，我朦胧中听得见小黑狗追他出去，又被姥爷低声喝斥回来。姥姥要叫我起床吃早饭时，姥爷说：“孩子累，趁着凉快，让她多睡会儿吧！”读过书的外孙女一直是他心中的骄傲。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初一时的参赛作文第一次发表，捧回奖品和证书时，姥爷那张轻易不为所动的脸上竟然写满了笑意。大学时，年逾六十的姥爷到学校看我，一直找到系党总支书记的办公室，温书记热情地和他握手，姥爷觉得很受尊重，回到村里不厌其烦地和人们说起。
我的四年大学，是姥爷含辛茹苦，用他卖花积攒下来的钱供我读完的。姥姥说为了卖花多挣些钱，姥爷骑自行车到五六十里外的临县去赶集，回来时天黑看不清路，过河滩摔倒，装着花盆的筐子砸伤了腿，好长时间都无法下地走路。为了省钱，姥爷在外面中午都舍不得花一两块钱买一碗面条吃。姥爷听见了嚼斥道：“给孩子说那些做什么！”他是怕我回到学校后惦念、分心。
我上班后，姥爷开始喜欢公家的东西。我单位自行车的车牌，更换过好几次，有时候发下来没用我就把它扔进抽屉里存放起来，清理旧物时想把它扔掉，姥爷却连称使不得，就带了回去。再回老家时，我看到在我淘汰给姥爷的那辆白色公主车上赫然挂着我们学校的车牌。骑着自行车走村串乡的时候，姥爷无疑是在向乡亲们炫耀：我外孙女在省城教大学呢“十一”放假回家，姥爷家正在盖新房。返回市里前，我叮嘱姥爷天气干燥要注意多喝水，免得上火。说不清为什么，转身上车的那一刻，止不住的眼泪竟哗哗地流了下来。姥爷眼圈也红了，说不出话，只是挥着手，催促我上车走。谁知离别时的一面，竟成为我终生的怀念！难道那时就有心灵感应，彼此都感觉到了什么吗大年初一早晨我给家里打电话拜年，听着电话里姥姥的声音不对，赶紧追问，才知道姥爷病重。先生载我急切地开车往回赶。到了家里，姥爷躺在床上输液，面容憔悴的他，早已不省人事。整个正月，一家人忙着在县医院和省城之间穿梭。严峻的目光写在脸上，沉甸甸的忧虑注进心里。尔后近一年的时间，姥爷一直瘫痪在床，血栓栓住了脑干主管语言的部位，从此他再也没有开口讲一句话，直至去世。
我给姥爷买来医院里那种护理床，白天里摇高了床头扶他坐一会儿。姥爷喜欢花鸟鱼虫，我就给他买了一只用电池的假鸟，装在一只精致的笼子里，打开开关小鸟就会啾啾地叫。夏天里和妈妈一起把他抱到院里荫凉的躺椅上，希望他看着自己亲手栽下的满院花木，轻轻抚摸着卧在脚下的小黑光滑的脊背，能唤醒前时的记忆。
元旦之后的一个傍晚，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妈妈说姥爷病重，让我马上赶回去。扔下电话，身体微微发抖。我跑到屋里收拾东西，拉开衣橱，却想不起要找什么。坐在车里止不住的眼泪哗哗直流，心中大声地呼唤着：“姥爷，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车子驶到院门口，等不及停稳我就跳下车拼命向屋里跑去。朦胧中感到院子里灯火通明，屋里挤满了人，我不知他（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拼命往里冲。身穿重孝的妈妈一把拉住我说孩子，姥爷在这呢——外屋迎门靠墙一张门板上蒙着天蓝色苫单躺着的那个人，就是我亲爱的姥爷！我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醒来，母女相拥，放声痛哭。
姥爷无子，一辈子只有妈妈一个女儿。因了父母的恩宠，妈妈长到十二三岁出门还让姥爷背着，否则就在后面耍赖不走。姥爷生前每每微笑着说起，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到了我们这一辈儿，他又把爱的力量向下延伸，把外孙女当自己的小女儿来疼爱。都说父爱如山，对于过早失去父爱的我来说，有谁知道姥爷的爱在我心底的这分量姥爷火化那天，院子里热闹非常，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观看我们送给姥爷的那套古戏装。姥爷生前是戏迷，年轻时候跟着村里的戏班跑过龙套，高兴时嘴里有时也会哼上两句。姥爷走了，我们愿让他把生前喜爱的东西都带走，有了它们的陪伴，希望远在天国的他不会孤单寂寞。
安葬了姥爷，好长一段时间难以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我害怕看到花鸟鱼虫这些他生前喜好的东西，害怕看到与他年龄相仿的老人。但有时看到一些年迈的老人摆了地摊卖东西，我会想起姥爷卖花供我上学读书的不易，情不自禁停下来买了他的东西。我想，帮助像他这样的老人，姥爷知道了，一定会在天堂微笑，心情不禁为之宽慰。
昨夜，在电脑前写字眼睛累了，抬头休息时看到墙上晃动的影子，顿时又记起儿时姥爷在灯下用指做猫、狗、兔等动物形象逗我的童趣。姥爷清瘦的身影再次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姥爷，你在天国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