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深秋的季节,空气里却徒然增添了一份寒意。西风早早的耐不住性子,冲破翻山越岭来到辽东,劲头十足,它这一来,吹的辽东落叶纷飞,与此同时,也吹红了一片的枫林。
辽东帅府的后院就有这么一片小的枫叶林,此刻红枫映日,上上下下全都红的令人血脉膨胀。往年的这个时候,沈怀信便会带着孔妙灵在林中嬉闹。最大的一颗枫树下,有个蔓藤编织的秋千。妙灵或站,或坐,怀信则在身后推着她与枫叶齐飞。她平日喜穿白色,红枫白衣,身姿曼妙,宛若仙子下凡。偌大的枫林中,每逢此刻,欢声笑语,连绵不绝。
往事一幕幕的重演,从阁楼的圆形落地窗看下去,刚好可以一睹那枫林的孤寂与寥落。秋千一动不动的安放在那里,一副苦等被人眷顾的可怜姿态,藤蔓似乎苍老了许多,也不知道究竟是否还能支撑的住她。
妙灵越发怅然,她整日进食的很少,双眼直不愣登的看着对面办公楼里的人影,幸运的话,她便可以看到沈怀信的侧脸。无奈距离太远,她根本看不清他神情的细节,却能深深的感受到他的冷冽与残酷,就如那西风一般,无情的横扫所经之处,胆小的人全都躲进了屋子里,可还是会冷的发颤。
他杀了梁少辉,这让她感到十分的意外,意外之余,是越发彻骨的害怕与恐惧。
妙灵记得他曾说过,若给他找出这个内奸,定要用他的命还父亲一个公道,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梁少辉到底是和他生活了十多年的人,又是小少爷的亲生父亲,对他尚且如此,又何况是自己这么一个与他生活不过两年的人。
在他心里,自己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妙灵忍不住的想。
所以,这个狭小的阁楼不过是他可怜自己而暂时安放自己的处所,等他哪日不开心了,生死也就不过是他嘴里的一个字。但为什么她会如此的害怕,是怕死吗?眼下的结局不也是她曾预料到的吗?她不解,也想不透。
门外忽的穿的一阵不大的脚步声,脚步声声声逼近。妙灵急忙从飘窗上跳下来,光着脚小跑到门口,将耳朵凑到门上,屏住呼吸的仔细聆听。
是他吗?她确定那脚步声就在这个房门口停住了,如果不是他,还会有谁呢?
妙灵的心突突直跳,思绪繁杂,叫她数次想要开口却又鬼使神差的放弃。果然,她错失良机,那脚步声再次想起,不过此次却是越来越远。
妙灵失望极了,脚下不听使唤的跟着那脚步声走了一阵,没多久,就只能充满遗憾的停靠在墙角,顿时眼泪倾泻而出。
难道他们就这样的完了?
妙灵不甘心,她很清楚自己是爱着他的,至于这份爱有多深,似乎早已远远的超出她的预想范围,她更不甘心就这样等着被他对自己判死刑,她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他相信,那些药丸源于她对自己行为的愧疚,那些药丸不过是她给自己给他的一个退路。可现在,她彻底明白,她错了,大错特错。
不一会儿,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停在阁楼的门口。
“夫人?”
彼时的妙灵还正蜷缩于墙角做着深深的忏悔,这一声仿若天外之音,让她一时间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是接下来的一声,“夫人”让她得以断定,确实有人来问询她了。她急忙擦掉眼泪挪到门口,侧耳倾听。
“夫人,我是初一,你可听得到吗?”
是初一!妙灵骤然咯噔了一下,忙对朝门上敲了一下,“初一,我听得到,你说。”
年初一大喜,忙四下看了眼,道,“夫人,您可不要放弃,少爷最近忙于对抗西北军突袭的事情,抽不出身来,不过,他还是来看过你,就在刚才。”
果然是他!妙灵心中窃喜,不自觉捂住胸口,想着,“他心里果然还是有我的。”
“夫人,你看看能不能写个什么东西,最好是那种充满忏悔之意的。您不要误解,初一只是觉得您现在只要服一服软,少爷定会念及和你的情义,放您出来的。只要您一出来,就不怕没有回到从前的可能。”
服软?那不就等于要她承认自己为父兄报仇都是错的?那不就等于要她间接承认自己的父兄是死有余辜?
妙灵稳了稳心神,“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也许,在你们眼中我做错了,那是因为我们彼此的立场不同。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亲人讨个公道,他是,我也是。如果要我服软,势必要我承认自己的错,可我没错,他也没错。错就错在,我们生逢乱世,又都出身军阀之家,我们身上肩负的不只是我们自己的使命,还有我们家族的使命。”
末了,妙灵的眼泪已干,方才激动的情怀忽而烟消云散,她背靠在房门上,望着圆窗外风云变幻的天,“你走吧。”
西北风悄然带来了初冬,这一年的冬天比以往来的早了一些。光突突的树枝横七竖八的张着,风,整日无休止的咆哮着,肆虐着,似乎对此还不满意。
又是一个黑的不见五指的夜,帅府办公大楼灯还亮着,寒风穿过不甚严实的门窗毫不留情的打在沈怀信的身上,偷偷摸摸的顺着衣领钻进他的胸膛,叫他忍不住一激灵,方才晕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
“什么时间了?”
年初一看了看道,“还有十分钟就到明日了。”
沈怀信倒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文件,沉思片刻,“她还是不肯认错?”
年初一低头不语,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沈怀信见状,旋即起身,初一立刻拿来大衣帮他穿上,沈怀信望着对面的阁楼出了会儿神,这些日子以来,他又何尝不是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对妙灵的思念。他越是恨她,就越是想她,无休无止,越演越烈。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会讨厌自己。可他就是忍不住,就连开会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超阁楼的方向上望去,他甚至在想,窗户的另一边,她会不会也在看着自己?
沈怀信如常上了阁楼,这个地方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这天过来的时候,见门口的饭菜依旧放着,旁边的丫头早已倒在地上睡着了。年初一见了,忙“咳”了一声,那丫头听到动静立刻醒来,见是沈怀信,忙跪在地上,说了一句,“督军。”
沈怀信指着饭菜,问道,“她不吃?”
丫头回道,“从早上到晚上是滴水未进,敲了门也没动静。”
沈怀信当即感觉不好,斥道,“为什么不立刻禀告?”
那丫头见沈怀信动了怒,立刻磕头道,“奴婢去了,却被人挡在外面不许奴婢进去,说是督军在开会,任何人不得进去。”
沈怀信当下怒急,敲了几下仍旧听不见回应,情急之下,他后撤两步,用尽全力,将门一脚蹬开,最先映入眼帘便是趴在窗户口早已昏厥的孔妙灵。
沈怀信急不可待的冲上前抱起浑身滚烫的孔妙灵,见她双眼紧闭,浑身无力,早已没了知觉,当下怒道,“还不快去叫安松进府瞧病?”
年初一一个电话就打了过去,不出半小时,安松拎着药箱进了帅府。
沈怀信一见到他,放佛见到救命佛陀一般,“务必要她好好的。”
安松道,“你放心吧,这是我的责任。”
沈怀信不放心,一把拉住他,“我要在旁看着。”
安松看了看他,点点头。
“只是伤风受寒,却因夫人忧思过度,郁结于心,长久不散,又疏于修养,有了炎症,才致高烧不退,夫人的身体极其虚弱,西药药力较猛,不适合夫人,宜用中药调理,去火是关键,可消除心里的忧思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沈怀信的双眼一刻都不曾从妙灵的身上移开过,安松见状,不得不说了句题外话,“原本这是督军的家务事,但安松出于对夫人身体的考虑,还望督军能够宽大处理。”
沈怀信没说话,只是看着孔妙灵。
安松走后,年初一即刻命人去熬药,沈怀信则衣不解带的在旁照料,他看着瘦了一圈的妙灵心疼不已,泪水源源不断的从心里涌出,他捧着她的双手,轻轻啜泣。又亲自喂她吃药,见那药水进不去,他便用自己的唇亲自喂下。转而又打了水,连绵不断的换洗毛巾搭在她的额头。就这么折腾了整整一夜,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洒在身沈怀信的眼皮上,他知道,新的一天来临了。
孔妙灵醒来的时候房中空无一人,那深紫色的法兰绒窗帘令她有些眩晕,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里。
“夫人总算醒了。”春儿见状,立刻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夫人一病,可把督军着急坏了,一整夜亲自照顾不说,刚刚才又过来一趟,只因军务缠身,才不得不又去了军营。”
孔妙灵一听,急道,“督军?你说怀信来过?还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
春儿不住的点头,“可不是吗,督军还说,解了您的禁,今后您就不必被关在阁楼里了。”
这话才出口,春儿立刻觉的不妥,忙不好意思的偷偷瞄了眼妙灵,见她不怪罪,这才安心。
妙灵自醒来就盼着怀信过来,硬撑着犯困的身体不肯睡过去,可困意还是不听使唤的侵袭而来,也不知睡过去多久,忽的被一个稳重有力的声音给惊醒。
“夫人怎么样了?”
是怀信回来了。
妙灵心里立刻激起一阵水花,可她头晕的很,眼皮重的很,怎么睁都睁不开。耳边传来几声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寒气扑面而来,紧接着的是一只略感冰凉的手,那只手就覆在她的额头上,有些凉,却让她倍感温暖。
许是他也发现自己手凉,随即搓了搓,再次覆在她的额头上,这一次,他手心的温度化成一股暖流流入她的心房,这一刻,她莫名有了一股冲动,一股想要扑进他怀抱的冲动,她不想再这样跟他僵着,别说是认错,就是认罪,她都心甘情愿。
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她依旧睁不开眼,只能任凭沈怀信全神贯注的盯着自己。她在等他说话,一个字也好。可他就是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
夜是漫长而又枯燥的,不出两日,她便可以下床,因身体虚,只得在户外做轻微的散步。可怀信却再没有来看过她,偶尔,她和他会在帅府某条通往办公大楼的要道上相遇,他也只是伫立在那里看她两眼,亦或是在匆匆赶路途中停下回头望一望她。这一刻,她的心凉了,是彻骨的凉。
妙灵曾于病榻中给怀信写了一封类似道歉的信,她担心怀信军务繁忙,便以公函的方式寄去,不想却一直没有回信,更不见怀信态度的回转,原来,这段感情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固执的坚持,不过一场一厢情愿。
这日怀信与众高级将领正在议事厅议事,忽见春儿从外闯进来,怀信正欲责骂,便听春儿急道,“夫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