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初见依旧像昨日一般清晰。
宣平七年的夏天,那时,楚煜泽八岁,宁睦遥五岁。
楚家煜泽,因其才华,名满京华,连宣平帝都听说了他的名字,招入宫中一见。父亲携着他的手,从朝阳殿往帝君寝宫去。
第一次入宫,一切都很新奇,他边走边张望,远远就瞧见殿侧梧桐树下有一个锦衣小童,来不及问父亲那是谁,父亲已经跟着内侍进去回话,他被留在外面等着通传。
许是好奇,他朝树下走去,那女童听见脚步声,回过了头,见了他,本有些低落的表情被笑容代替:“你是谁?怎么来了这里?”
“你又是谁?”
粉雕玉琢的孩子摇摇头,不肯回答:“那你陪我玩好不好?我想抓知了。”
顺着她的手所指的方向,楚煜泽看见了那只知了,它伏在梧桐树上,一声声叫着。
他不忍心女童的愿望落空,那知了虽停得不高,却也不是他垫脚可以够到的。没有多想,他挽起袖子,爬上了树,在几乎就要抓住的时候,只听不远处传来“哎呀”一声,他一分神,没稳住身形从树上掉了下来,而知了也飞走了。
女童撅起了嘴,对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始作俑者——一个通传的内侍。
宣平帝宣了楚煜泽入寝宫,内侍来通传却不见少年,寻了一会才发现人在树上,太过惊讶才叫了起来。内侍上前道:“公主,皇上等着见楚公子呢。这一身泥,可怎么是好。”
站起身的楚煜泽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土,吃惊道:“你是公主?”
“我领他去见父皇。”说罢,宁睦遥撇下内侍,拉起楚煜泽的手往寝宫去。
“为什么刚才不说?”
宁睦遥停下脚步,低着头轻声道:“我要是告诉你了,你还会陪我玩吗?他们都不肯陪我玩,我一个人,好没意思。”
楚煜泽不语,回想起宁睦遥最初的低落模样,他握紧了宁睦遥的手:“我陪你。”
楚侍郎见到衣衫脏乱被宁睦遥拉着进来的楚煜泽时,几乎一口气背过去。
宁睦遥在宣平帝床边坐下,道:“父皇,您别生气,他本来不那么脏的,是为了帮我抓知了,爬树才弄脏的。”
抱恙多日的宣平帝听完笑出了声,刮了刮女儿的鼻头,又把楚煜泽叫到面前,仔仔细细看了看:“要是整干净了,可真是一个俊俏小子呀,双目有神,面如冠玉,好!好!”
宣平帝出了几道题,楚煜泽年纪小,答得却是极为老道,让爱才的皇帝连连点头,直夸侍郎把孩子教得好。
到最后,宣平帝问道:“知了,抓住了没有?”
楚煜泽抿着嘴摇头,有些沮丧:“飞走了。”
宣平帝又问:“喜欢朕的公主吗?”
那时候的他,并没有看见父亲听见此问时脸上的紧张和惶恐,亦不懂宣平帝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他只是本能似的点头应道:“喜欢。”
“遥儿呢,喜欢他吗?”
宁睦遥偏过头,笑道:“恩,他会陪我玩。”
宣平帝抚掌大笑,朗声道:“遥儿十六岁时,你若能金榜题名成为朕钦点的状元,朕就把遥儿嫁给你!”
楚煜泽记得那时的自己笑了,虽然并不明白所谓的嫁娶,也不明白娶皇家公主意味了什么,他只想陪着那个女孩儿玩,不要他再露出那般寂寞表情,他会为她爬树抓知了,为她淌水摘荷花,他喜欢她的笑容,如此而已,仅仅是如此而已……
此后的几年里,他偶尔会被宣平帝叫去朝阳殿,有几次远远瞧见宁睦遥的身影,可再也没能说上一次话。他只是站在远处看着,看着她渐渐长大,然后一点一点明白,何为“喜欢”,何为“嫁娶”。
楚煜泽发奋读书,他要在约定之时一举夺魁,就算宣平帝不记得那时说过的话,君无戏言,进宫谢恩之时他若重提,宣平帝也会答应。
他曾经梦见过,十里红妆从宫中抬出,他骑着高头大马穿过城中大街小巷,四周百姓纷纷来贺,鞭炮声震天。拜过天地,他牵着红绸引她入洞房,掀起喜帕时,露出的是熟悉的笑容……
如今,已到约定之年,宁睦遥十六岁了,可再无金榜题名,也无洞房花烛,故国太远,旧梦难追,没有变的只有天上的月亮。
修长的身形被潋滟流光投映,腰间那人所赠的羊脂白玉也浸了一层薄光,含蓄光泽细腻,却也如那月光,靠得再近,也暖不了月下人的心。
他似乎又听见了夜风抚过竹林的声音,清脆得如故国夏日的虫鸣。
知了声声,树下的小童抬头看着,听见这边声响时她回过了身,眉眼弯弯的笑靥他记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