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国宣平十五年秋
凉风卷起一地落叶,本就显得萧瑟的皇城更添几分凄凉。
是的,萧瑟。
京师被围已经半月,面对强大的昭**队,一开始还存着一丝侥幸的大臣渐渐清醒,在明白不会有任何援军的情况下,各自谋划着出路。城门随时可能被投降的大臣打开,而这皇城之中也再无多少守城之兵了。
后宫的内监宫女逃的逃,躲的躲,一如那随秋风而去的繁华,最后只剩苍凉。留在病重的宣平帝身边伺候的只有睦遥,因为她姓宁,因为躺在床上的是她的父皇。
宁睦遥望着病入膏肓的宣平帝叹了一口气,明明只是而立之年,受尽病魔折腾的人却是骨瘦如柴,发白如霜。宁睦遥不敢惊动他,轻轻走到外殿,偌大的寝宫之中只剩下一个小太监。
“小林子,外头怎么样了?”
小林子红着眼眶,摇了摇头:“昨儿个听说,昭国的将军放话了,今**落之时就是攻城之时,若要投降还来得及。公主,要是那帮大臣真投降了,这要怎么办呀!”
宁睦遥没有回答,只是吩咐道:“让奶娘把太子抱来。”说完,便又走回了内殿。
其实投不投降已经没有区别了,惠国没有回天之术,就算大臣们一致对外,也无力退敌。
病床上的人似乎并不晓得这些,一遍一遍叫着“皇后”。
宁睦遥鼻头发酸,眼眶湿润,却是不敢哭,她想起了她的母后,那个以一人之力挑起一个国家重担十几年的唐皇后。
唐皇后临终前的表情宁睦遥一直没有忘,她望着宣平帝寝宫的方向,面容里带着愧疚和不舍,她说:“我终是要负了你的父皇,不能陪他到老了。”
那夜,唐皇后薨逝,留下襁褓中的太子和她割舍不下的男人,宣平帝承受不了失去皇后的打击,灵前痛哭,一病不起,在四方强国中勉强支撑的惠国不到半年就大军压境,再无抵抗之力。
宁睦遥帮宣平帝掖了掖被角,听见外殿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轻声问道:“是奶娘吗?”
“是。奴婢把太子带来了。”
宁睦遥从奶娘手中接过弟弟,不满一岁的婴孩睡得很香,他并不知道他的父皇已经回天乏术,他的国都之外,敌军兵临城下。
“皇后……”宣平帝用沙哑的声音唤了一声,他淡淡笑着,温暖得像是三月的阳光,他慢慢抬起手,握住坐在床边的人的手,“皇后,你看我们的遥公主多乖巧,朕都可以想到,十几年后求娶公主的少年郎要挤坏朕的朝阳殿了。”
宁睦遥知道宣平帝又把她错认成唐皇后,把眼泪逼回去,挤出了一个笑容。一旁的奶娘背过身去,以帕捂面痛哭。
宣平帝睡着了,安详又满足。宁睦遥走到殿外看着偏西的日头,忆起唐皇后最后留给她的那番话,她抱紧了怀中的幼弟。
“小林子,敲钟鼓,开城门。”
小林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宁睦遥,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公主……万万不可啊!”
“父皇驾崩了,公主睦遥以太子长姐身份代传太子旨意,开城门,投降。”
说这番话时,宁睦遥遥望着宫门的方向,表情漠然,看不出丝毫情绪。秋风吹乱了她的额发,她垂下眼帘,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她一直站在寝宫前,听着钟鼓声一遍遍响起,听宫女内侍的哭声,听得久了,仿佛也听到了昭**队的马蹄声踏进了京中的大街小巷……
借着最后一缕晚霞,宁睦遥看见宫墙城楼上红色的惠国旗帜倒了,竖起来的是黑色的昭国大旗。这里依旧是她熟悉的宫殿,却不再属于她,不再属于宁氏。
国破山河在,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她闭上眼,血从被咬破的下唇滴落亦不自知。
月影西斜,宫灯昏暗。
行李已经备好,明日,他们就要随着军队去昭国,以投降者的身份,关进另一个华美宫殿,成为胜者的炫耀之物。
这几天宁睦遥不止一次听到一个名字——夏侯韬,昭国的王爷,庆成帝的异母弟弟,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也是亡了她惠国的祸首。
夏侯韬在昭国国都外仿照阿房宫建造了西施殿,各国的质子、降者被送进殿中,变成昭国皇亲大臣的玩物,而那里,也就是她将要去的地方。
这是她在宫中的最后一晚,半夜之时,宁睦遥却再无睡意,梦中唐皇后的身影让她止不住哭泣。她披上外衣,执一盏灯笼冲出寝宫往凤殿而去。
凤殿,唐皇后曾经的寝殿,半年空置,已不见当日模样,园子里丛生的杂草,一地的枯叶,染了灰的梁柱……
宁睦遥站在殿门外,灯笼微弱的光亮映着她的半边面容。
啪——背后突然响起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宁睦遥只觉心头一慌,她猛地回过头去:“谁?!”
黑暗之中并没有任何回答,仿佛刚才的那一声响是宁睦遥的幻听一般,可她知道并不是,她眯起眼睛细细观察着四周,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回廊的阴影里。
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夜色之中身形并不清晰,可宁睦遥还是发现了他。那是一个男人,面容被黑暗隐去,只看得见那双眼睛——深邃犀利,带着几分阴郁,仿若要把面前的人看透一般。
宁睦遥浑身发凉,深夜出现在凤殿的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危险。他就像一只苍鹰,紧紧盯着地上的猎物,伺机直扑而下。
“谁?”宁睦遥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又大声问了一遍。
黑暗中的男人不仅没有回答,反而转身而去。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那股压迫力却没有散去,宁睦遥站在原地移不开步子。一瞬间她明白了那个男人的身份,能够在此时自由行走于后宫之中,又有那般魄力之人,只有夏侯韬。
灯笼的光更加暗了,宁睦遥缓缓抬头凝视着凤殿的匾额,梦中唐皇后的一席话又在耳边响起。
“母后,睦遥能成为像您一样的人吗……能不负您所愿吗……”
那席话是唐皇后薨逝前一字一句叮嘱她的,听着她完整复述后才肯阖眼。这半年间,**梦回,她总会梦见那一刻,而今夜,那梦境清晰得仿若回到了那一天。
那时的唐皇后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寝宫中的宫女都被喝退了,只留下她们母女二人。
“你父皇的身体你也是晓得的,从小就体弱,是个实打实的药罐头。先帝惜他羸弱,只教他为人处事之道并未传授半点治国之术,只望他能做个闲散王爷。先帝也不曾想到,最后能继承皇位的只有这么一个病皇子。”
宁睦遥安静地听着,不多言语。她还记得,在年幼之时并没有得到母后的多少照顾,陪着她的只有奶娘和宫女,她的母后忙碌得根本没有时间来看她,每月初一、十五的请安也是匆匆,母后留给她的只有背影。
长大之后她才明白,母后要伺候病弱的父皇,要背着大臣们替父皇批奏折、理朝事,若没有母后十几年的操持,惠国早就亡了。
唐皇后只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铁人,常年的操劳,加之生下小太子后没有好好休养身子垮了,她看着坐在床边的宁睦遥,这也是十三年来她第一次好好看着她的长女。
“我惠国只是一个小国,土地富饶,周围强国虎视眈眈,我这一去,怕是撑不了太久了。”唐皇后的眼神突然凛冽,她让宁睦遥跪于床前,喘着气说,“惠国注定覆灭,你身为公主,当你的臣民在品尝亡国痛之时,不许以死逃避,你没有那种资格!就算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你也要活下去,将睦远养大,寻求复国的机会。锦衣玉食十三年,你必须回报你的臣民。要记得,你是女人,女人会比一个大将更厉害!告诉我,你记住了!”
宁睦遥不停点着头,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不停地告诉唐皇后自己记住了,可那只掐着她手腕的手却越来越用力,逼着她把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手中的灯笼落在地上,蜡烛没有点燃灯笼,反倒是一下子灭了。宁睦遥跪坐在凤殿之前,那时被唐皇后掐出乌青的手腕隐隐发痛,她忍不住痛哭失声。
唐皇后当日可曾想到,灭了惠国的是那般自负的夏侯韬?宁睦遥投降之后,他并没有派人将他们姐弟看管起来,甚至允许他们随意在宫中走动,驻军停留在了宫城之外,他根本不屑占领这座萧瑟的宫殿。
宁睦遥偏头去看刚才夏侯韬站过的位置,反复问自己,如果是这样的一个敌人,自己可有胜算?可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