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洛陵下了小雪。雪在半夜时分飘零下来,而楚魏并未入眠,他瞥见了窗外飘扬的雪花,又重新闭了眼,这样一次又一次。过了丑时,寅时临近的时候,有人在窗外低声呼道:“少侯爷,少夫人。”
楚魏刚有睡意,朦胧中听到了,于是翻身坐起,见那厢苏溪还自熟睡,便压低声音问道:“是谁?”
“是我少侯爷,崔弩!”那人的声音略微提了一些,慌忙回答。
楚魏心中一凛,崔弩向来审慎,这么急一定有要事。迫于他二人不可对人言的关系,本该在房中随侍的侍婢均被他二人遣退,于是他连忙拾了鹤氅,披在身上,便下榻去开门。
崔弩仍在窗下,见楚魏披衣出来,顿时拔步奔到他跟前,一脸忧戚之色。
楚魏从未见得他这样的神情,只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盯着崔弩的眼睛,一字字问道:“怎么了?”
隔了良久,崔弩垂下头,他头上沉积的雪随之落下,他说道:“侯爷他。。。。。。南山重殿塌陷。。。。。。他。。。。。。”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说罢便跪在地上。
“什么?”楚魏脑中嗡的一声,不自主地向后跌去,他扶住了门框,神色徘徊不定,最终落在崔弩身上,“南山重殿怎么会塌!”他失声喝道。
崔弩跪在地上的两膝往前挪了一步,正划出两道雪印,他悲声道:“属下也没想到会这样,侯爷昨天还好端端的,酒也没怎么喝,连。。。。。。”
他刚欲往下说,楚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父亲人呢?”他的声音极大,带着无尽的哀戚。“人呢?”他又问了一次。
“侯爷昨晚去了南山重殿,他只带了两名侍卫,他们在南山,可是南山。。。。。。”崔弩语速渐快,他含着眼泪,咬着牙道出。
“我说人呢?”楚魏松开他的衣领,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走。
崔弩回头拦住他,“尸身还没找到!”他霍地说了这一句。
“你说我父亲他。。。。。。他死无葬身之地?”楚魏正冲到院落中央,回头大喊。
“少侯爷,尸身还未找到,你千万不要这样!”崔弩见他神色怔仲,不由得起身扶住他。
“楚魏!”苏溪不知何时听得了他二人的对话,她慌忙披了长衣,冲了过来,将楚魏拉住。这边急对崔弩道:“快去备马!”
崔弩恍然间明白她的意思,连忙抱拳应了一声,急急向外奔去。
楚魏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眉头聚在一起,眉心皱着,仿佛有道裂痕一般。
“父亲他。。。。。。”苏溪说了一半,只觉不当,于是改了口道:“他们还在找,还在找不是么?崔弩备了马,你便过去。你去时,定然已经找到了。”她哀恳地望着他,说道。
“父亲!父亲。。。。。。父亲!”楚魏连说了三次‘父亲’,他忽然狠狠摇头,“找不到了,这么久还没找到,应该是找不到了!”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布满血丝。
“马备好了,少侯爷!”崔弩喘着粗气,直奔过来。
“别想了,快去罢!”苏溪偶然听得这样的噩耗,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心中到底也觉难过。她匆匆将楚魏推出,对崔弩道:“叫人去佛寺请夫人回来,只说有要事。若夫人耽搁了,便将实情说出来!明白么?”
崔弩连连点头,也顾不得尊卑,拉着楚魏的手臂便向外走去。
楚魏脸色隐隐发青,恍惚中,他随着崔弩向外奔去。忽然回过头来,对苏溪道:“先不要声张,不要声张!”
说罢他转头离开,恍惚中,他穿过长廊,挣命一样地绕过府中盘旋林立的亭楼。他第一次发觉这些无用的亭台楼榭、无用的长廊静湖是多么大的阻碍,他第一次想奋力将这些无用的摆设拓成灰烬——这些阻碍了他,打乱了他急于冲到父亲身前的祈盼。
他向来深嫌侯府狭小,深怨父亲没有给他一个如皇宫一般宽广气派的容身之地,然而今日他方觉,要出这小小的楚戴侯府竟也这般费力。与衡帝的皇宫相比,侯府仅仅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然而直到他跃上马背时,方觉波折如此之多,构建如此繁复。明明是出府而已,竟要无端走出这么远!他多想有匹快马,有匹驾着它可以飞跃而起的神驹,可以穿过无尽的悲辛,穿过世间无尽的纷乱,直奔至他父亲,他已故的,尸体未及找到的父亲面前。。。。。。
雪一直随风飘散着,前几日的那场雪,被众臣夸耀为祥瑞。而今日,这风雪,见证了他父亲一生的结局。
府中侍卫早已准备好,见楚魏疾驰奔出,当下二十余人均跃身上马,匆匆涌出侯府大门。马蹄声杂沓,齐齐向南奔去。
苏溪本想同去,但想到噩耗传来,夫人穆氏此刻又不在府中,家无次子,楚魏又刚刚离去,府中只有楚宣榕一个小妹。自己身为长媳,定要静待音讯,不能离开。如此,方是为人本分。她目送着楚魏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只觉心头好似丢失了什么一般,除去哀痛之情,竟觉茫然。
当下已是十二月,飘零的雪落在地上,久之仍不化。寒风吹过来,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脚踩在积雪上,有咯吱咯吱的响声,而放眼望去,整个侯府不知何时已被白雪覆盖,连堂前仿照漓州新修的绿池也敷上一层霜雪。苏溪裹紧了披风,默默地,在一片飘零之中徐徐迈着步子。
府中灯烛还未熄灭,天际仍是灰茫茫的一片。
“小姐!”她正自缓缓入神,听得紫真的声音。
紫真急急奔来,一见她便疑道:“小姐,府里今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阵仗?”
苏溪哽咽了半晌,徐徐道:“先不声张,老侯爷死了。”
“死了!”紫真张大了嘴巴,“死了?”她不禁再次问道。
苏溪点点头,这便拉了她过来,问:“其他人呢?睡下了么?”
“没有人敢睡,”紫真摇着头说道,“守夜的丫头听了今儿一早少侯爷的喊声,虽然没听清楚,但总归是有大事。所以就叫了我们起床,但是澄敏她们几个起来之后发现小姐你不在,又不敢过来问,就央着我过来了。”
“倒真有细心的。”苏溪随口说了一句,叹息了一声,复道:“紫真,你今天先跟在我身边罢,别回房里去了。”
“好啊。”紫真应着,疑惑地看了看苏溪。
苏溪发觉,温声道:“侯爷的尸身还没找到,你这么贸贸然回房,大家是一定会问的。到时候你怎么说?万一。。。。。。”她顿了顿,“我是说万一,侯爷有幸存了一命。或者说少侯爷再也找不到他的尸体,你怎么说?”
紫真愕然点了点头,苏溪沉声又道:“侯府不比漓州,你也是知道的。今日这么一会儿的事情,便传得整个府上都知道了。你若是再无心说了许多,也就是给我找麻烦。”
“紫真嘴很严的,小姐!”紫真不甘心地争辩了一句。
苏溪伸手将她肩头的落雪拂了去,淡淡道:“我知道,但是我说了,这儿和苏家不一样。”她神色微微有些痛楚,然而这种神色只是一闪而过。
“老夫人还没回来啊!”紫真踮脚眺望着远处,张望着说道。
“是啊。”苏溪一声叹息,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只有打扫积雪的府中仆从,不见其他人影。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暗为难,思付着当穆氏得知此事时,会是何样心情。想到这儿,苏溪不禁长嘘一口气,急走几步,去前堂。
然而楚宣榕已经出现在前堂了,整个堂内围满了人,有楚戴侯的几位侧室、几房卑下侍妾,还有大小丫鬟、一众仆从,全都围在那儿。侍卫伫立在堂下,腰间悬着银刀,一动不动。
围在外边的有眼尖的,见到苏溪过来,忙开口叫道:“少夫人来了。”而旁边的人一听,便本能地往后看去,只见苏溪缓缓迈着步子,朝这边走来,紫真跟着她身后。
见苏溪来到,众人纷纷让了开来。
“侯府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苏溪心中暗叹,这便一脚踏进堂中,直走向伏在中间座位上的楚宣榕。
“妹妹,妹妹别哭了。”她接过紫真递来的丝帕,拿给楚宣榕。
那小女孩抽噎了几声,支着一旁的桌案便抬起头来。她一见到苏溪,眼泪便哗地流下来,直扑到苏溪身上,哭个不停。满堂之中,俱是侯府中人。不说姬妾,单是今日在堂中的仆从,也都是平日里有些头脸的,然而对于楚宣榕来说,这些人中,只有苏溪是她的亲人。
苏溪知道,此刻相劝再多也是无用,不如由得她哭泣一阵,心中悲痛或许能得到一些安慰。所以她轻轻拍着楚宣榕的肩,没有说话。
“少夫人,侯爷死了,你倒是说句话呀!”堂中,坐在右首太师椅上的黄衣女子娇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