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溪拨弄着侄儿头上的总角,笑对兄长道:“哥,你小时候也这么梳头发是么?”
雍杰正与楚魏谈着什么,听得她说话,便侧过头来面带歉意地问道:“溪儿,你说什么?”
苏溪假意白了他一眼,转身对侄儿道:“瞧你爹爹!”说着便扭过头去。
这边听得楚魏道:“溪儿是在说小孩子总角的事情。”
“你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嘛。”他一边同雍杰说笑,一边大声对苏溪道。
“你倒是耳听八方。”苏溪瞥了他一眼,转身将侄儿放在一旁的座椅上,和他说些小孩子的话。
楚魏滔滔不绝地在说着什么,而雍杰侧头听着,虽然内容苏溪听不到,但瞧他二人神情,竟似是有什么秘密之事。她不禁思付再三,想到许多可能,但最终也没弄清楚,这边侄儿同她讲话,她竟没听清。
“小姑姑!”侄儿又叫了她一次。她回过神来,含笑望着他,继续听着他说着小孩子的话。
“溪儿,晚上留下用饭罢!”雍杰朝她走过来。
她看向楚魏,见他淡淡点了点头,便似是而非地点了头,道:“你府上换了大厨么?”
“大厨谈不上,但手艺还是不错的。”雍杰一边说着,一边将儿子抱起。
晚饭时,苏溪吃了几口,对饭菜赞不绝口。雍杰见她面色如常,但看心情似是不错,也稍稍放了心,听得她赞扬饭菜,便道:“是新来的厨娘,刚刚十六岁,但是手艺很可以罢!”
苏溪连连点头,惊道:“才十六岁啊,比我小一岁而已。”
“是啊,但是你会做什么呢?”雍杰夹了一块桃仁给苏溪,笑着说道。
“当着侯爷的面呢,就这么说我。”苏溪揶揄了他一句,好似极为熟络一般,冲楚魏眨了眨眼睛。
楚魏好似明白她的意思,竟然不甚自然地笑了笑。
苏溪见到他当时的神情,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雍杰见她二人这样的神情,以为是新婚夫妇感情要好,不免心中安慰。
晚饭过后,楚魏携了苏溪向雍杰告辞。
雍杰默默送她二人到了府门口,夜风吹动衣袍,苏溪有些冷。正听得楚魏同雍杰客气地寒暄,忽见侄儿也跟在兄长身后,忙走过去,示意下人带他回去。
“小姑父!”侄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苏溪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人儿,回头看向楚魏。楚魏也是吃了一惊,肃然的脸色渐渐有了暖意。只见他盯着这个孩子看了一会,缓缓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复又问道:“我是谁?”
那孩子看着他,竟怯生生地往后退了几步,但见到楚魏面上的笑意,后退的步子不禁停住。只见他疑惑地看了楚魏两眼,又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苏溪,忽然乐道:“你是小姑父!”
楚魏肃然的脸上再次浮现了笑容,他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站起身来,对雍杰道:“大哥,念儿这孩子真聪明,日后必定会有所作为。”
雍杰拉过侄儿,道:“但愿他此生少忧少虑,便不辜负了他母亲。”他口中如此说着,苏溪听来,只觉惆怅,刚要开口劝慰,楚魏动了动她的手,她忽地回头看向他。
只见楚魏微微向她使了个眼色,开口向雍杰道:“大哥这份深情,想来嫂子在九泉之下,也会明白你的。”
雍杰面色清冷,他默默点了点头,听得楚魏二人向他告辞,便目送着他与苏溪的背影,直至他们踏上马车,才携了儿子的手,缓缓离开。
“小姑姑说不能站在门口。”念儿一边回头指着大门,一面满脸稚气地看着父亲。
雍杰长叹了口气,温和地望着儿子,良久,他将儿子拥在怀中。
亡妻的身影遍布了他的脑海,楚魏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多年来,每当他提起妻子,周围诸人不是劝他早早忘却,便是叫他续弦以继余生。
但,雍杰内心深处,对往生的妻子,藏着赤诚的眷恋。
他已过而立之年,但多年未娶,便是对亡妻最大的告慰。至少在他心中,是这样想的。
所以当楚魏说出妻子在九泉之下会明白自己的时候,他瞬间感到自己多年的执着,是无愧于泉下那个人的。
小孩子被父亲紧紧抱着,他莫名地望着院落中的明灯,不知何意。
世上深情之人颇多,而痴情之人,并不多见。
雍杰不太清楚自己坚守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若娶了旁人,是对妻子,对幼小的儿子最大的亵渎。
他自幼便知道自己不是嫡母所生,他的亲生母亲早逝,父亲又是摸不清的性格,而他自己,又是家中的长子,所以多年来,诸多苦楚存于心中,只是他从不肯宣之于口。
苏溪是他珍视的小妹,如今,家族中只有她兄妹三人身在洛陵,但凝妆与他,自幼便不甚熟络,而今成为太子侧妃,更不常相见。但苏溪不同,她一向与长兄谈得来,如今更可说是照应。
这日,苏溪与楚魏的诸多情态骗过了他,雍杰以为她二人夫妻和乐,燕燕于飞,以为苏溪在侯府颇为欢欣。
他对小妹的愧疚也因此减少了许多,从前他总是不住地怀疑是否因为自己的多事而扰得秦蓦与苏溪的深情。
但如今他到底是放宽了心。
夜风朗朗,袭过他的心头。他将肩头眼睛渐渐睁不开的儿子轻轻放在榻上,替他盖好被子。他轻轻握着儿子的小手,知道他听不见,也听不懂。知道他就要睡去,嘴边还挂着笑容。他就这样带着笑意望着他的儿子,望着他亡妻留给他的血脉,他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握着儿子的手没有松开。他没有将灯点亮,长夜漫漫,他伏在儿子的床前,半跪着,看着他的小脸。
小孩子渐渐睡去了,他的睫毛长长的,像他的母亲一般。
雍杰望着他,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苏雍杰,正值玉树临风的年华,迎娶了太医院院判文太医的次女文姜。当时他以为那便是他的一生了,然而世事茫茫,文姜离他远去了。他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涣散,她的手就那样从他的手心滑出,他抱着儿子一声声唤她,然而她闭着双眸,再也不会睁开。她父亲就站在一旁,身为太医的他一生不知医治过多少病患,然而他无法拯救自己女儿的生命。
文姜走了,近年来,她已很少在他的梦里出现。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她为何不来梦中与自己见上一面。
有时他会问年幼的儿子,是否在梦中见过母亲。
但答案总是飘忽不定的,小孩子到底是年幼,他对母亲,并无印象。他也不曾知道,父亲问他时,是抱着多强烈的期待。
雍杰看着他熟睡着,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而同样的夜色下,楚戴侯府的马车在徐徐前行。马车后面,六名侍卫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跟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