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去关窗,母亲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你爹能不能安稳。”
“什么安稳?”苏溪淡淡地问。
“自然是他这节度使之位,”母亲顿了顿,“皇上年迈了,反倒让他来了漓州,之前漓州节度使死得那样惨,这里怕不是什么好来处。”她说着,又叹息一声,“看看你今天见到的孔副使,那可是罗家的门生,皇上是忌惮罗家的人哪。”
“罗家不会永远位极人臣吧,”苏溪声音有些沉,“再说上任节度使不是因为刺客的事情嘛,他……”
“刺客?”母亲声音很轻,瞧着苏溪认真的模样,犹豫了几瞬,拉她过来道:“漓州节度使,怎么会去刺杀大司马呢?”苏溪刚要接话,只见母亲摆了摆手,“这件事别和任何人提起了,知道么?”
苏溪知道这种大逆之言是不能说的,连忙点了点头,只换了话题道:“爹他从来都是闲职,虽说咱们是在洛陵,现在到了这儿,说不定就是好事呢。”
“好事?”母亲哼了一声,“你还小,当年你外祖父为什么自尽?我怎么能不担心。”母亲温和的眼光中有哀伤,她很少提及外祖父,可每次提起,都是不尽的哀思。
外祖父王骅曾经入职乾文殿,却仍然在当年的皇权争夺中成为牺牲品,最终落得个服毒自尽的下场。那时母亲已经嫁与父亲,虽未受直接的波及,但这样的变故对她而言永生难以忘却。尽管父母很少提及这些事,但苏氏兄妹几人自幼便了解大概,只不说罢了。
父亲那时刚刚金榜题名,正是能得皇恩眷顾的年华,可也是因为岳丈的自尽,他的无限风光便这么尴尬的落寞了下来。多年来官阶虽然也在提升,但始终握不到实权,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如今也将步入不惑之年了。
苏溪想到了这些自己一知半解的旧事,沉默了几许,转过头笑对着母亲,安慰道:”爹他一向谨慎,不管罗家如何,他不会有事。”见母亲不说话,她接着说道:“外祖父陷进去的是皇权斗争,皇子的争夺,而父亲只是牵扯在皇上和罗家之中,只要罗氏不敢谋反,爹他便不会有什么。”正说着,紫真和阿颜来敲门,苏溪打开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她接过紫真手中的披风裹在身上,向母亲道了晚安,又嘱咐阿颜好生照看母亲,便接过阿颜手中的纱灯,同紫真一起踏出了屋门。
家丁徐济在前面带路,他不过十六七岁,说来,与苏溪年若,虽说是仆人,却也是多年熟惯之极了。路上能听到沙沙的虫的叫声,已经是入夜了,身旁穿行过的花木看起来都是漆黑一片,苏溪往前方看去,那里都是乌蒙蒙的,看不清路径,于是对着引路的徐济吩咐道:“明天安排几个人把府里面这些,”说着便用手指了指四周,“这些地方,装上几盏灯。”徐济忙点头称是,三人穿过回廊,走过青石桥时,苏溪随口道:“明日卸了府门前那匾,我来写。”话音刚落,看紫真和徐济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地愣住了,当即反应过来,不禁忍不住地好笑,只见徐济捧腹道:“小姐你太过了,连咱们府上的匾额都要换!”他一面说,一面乐不可支。
紫真跟着笑个不停,苏溪忍笑,嗔道:“我要是能换,早换了。你们就知道我没法子做主。”她自知适才太过放肆,不觉中笑着接了一句,便不再说这事,三人笑闹着走到了苏溪的门前。
紫真早已把房间整理好,等苏溪进屋的时候已是非常整洁,苏溪捏捏她的脸,让她先去睡,不必服侍了,自己则斜倚在靠窗的竹椅上。她房间的位置不错,窗前不远处种着高高的垂柳,一直触到荷花池,月光皎洁,洒在院落里,能看到池塘附近一面山一样的花草,花的香气随风飘进来。
如今正是春末,寒冬早已过去,风带着点点的凉,点点的清新,惬意非常。
她想关窗去榻上睡,然而只觉得毫无困意,白天的事情一件件在脑海中回荡。
皓月当空,不过却还只是月牙。
是啊,十五才是月圆之夜,今日才只是初九。记得上次赏月还是在京都洛陵,二十几日的光景自己已经身在漓州了。京城的画舫,歌楼,庙会,平湖,隋堤路,值得眷恋的地方太多太多。只不过,在那里,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父亲四品的官位,在京师只算是平常,达官显贵云集之地,一个四品官员家的女儿又能有多少分量。
苏溪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想阻止自己无聊的思绪,想来都是母亲的话惹的自己想了这么多。
可是回忆不是想斩断就能做到的,苏溪摘下袖口的琉璃坠,两指夹着,看它荡来荡去。
去年这个时候,也是月牙当空,隋堤路灯火整夜通明,在那里她看中了墨玉阁的一对琉璃耳坠,那样清澈的成色,是琉璃中的极品,她毫不犹豫地买下来,老板豪爽地赠给她紫晶色的首饰盒,只因月下,琉璃,和美好的容颜。
她自信许许地带着紫真往家走,紫真捧着那绚丽的紫晶盒。还没出长安街,刚刚路过一辆高大的马车,正走到一家挂满了纱灯的店门。忽然有人叫住她们,她高傲的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两个侍卫挡在她们面前,马车上走下一个女子,橙红色的长衣,头上的步摇不住地晃动。
苏溪回过头,看到马车上赫然刻着的“罗”字,是罗家的小姐。只见那罗氏女子单手拨开紫真手中的紫晶盒,用小指挑出那琉璃耳坠,晃了晃,象是对待自己的东西一样,她的侍女举起铜镜,让她慢条斯理地戴上。
苏溪就在一旁站着,她能感觉到心口的怒火,可是无法发作。紫真看着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心头不禁有了寒意。
那罗姓女子来来回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脸色本就不算白皙的,还有些许晕红,那闪着蓝绿色光芒的琉璃耳坠与她确是十分不相配。
周围人来人往,每个人走到她们附近,都会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苏溪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可紫真却告诉自己,她现在的脸色越来越白。
那女子身旁的婢女慢条斯理地帮她摘下耳坠,重新搁到紫晶盒中。
愤怒实在是压抑不住,苏溪面对着面前的侍卫,半侧着头,冷声道:“看完了吗?”
紫真想劝住小姐,可苏溪的神情让她有些恐惧,她无法开口,只能是低着头。
那女子高傲地看着苏溪,正要开口,苏溪忽地转过身,眼睛盯着她的眼睛。
“罗小姐是吗?”苏溪一边打开盒子,一边淡淡的问。
那女子听到“罗小姐”三个字时并未有惊异,她是太尉罗疏隆之女,家室显赫,权势之盛大,可与当时的大司马郑信比肩。是故洛陵之中,有人识得她,不足为奇,况且她乘坐的还是自家的马车。
但她看到苏溪的时候,还是暗自地吃了一惊的。毕竟,眼前女子容颜出众,甚至远胜自己。
“我是罗筝。”长衣女子神色平静,朗声应道。
苏溪本是没有压制住怒气,想不管不顾身份地位地争个高下。
可是回头的瞬间她又忍住了,父亲的地位不容她放肆。
所以她低头打开盒子的时候,刻意收敛了情绪,在眼底蕴了笑意道:“若是真入罗小姐的眼,不妨拿去。”
罗筝看着苏溪和她手中的耳坠,征了一下,伸手想接过来,又缓缓缩回去,“不了,你收着罢。”话毕便转身要上车,走到车门时,回头问道:“你姓什么?”
苏溪淡淡道:“苏溪。”话毕,抬起袖袍,拱了拱手,以男子的礼节,告辞而去。
紫真一直跟在她身后,见那华丽的马车从身旁远去,才大胆地叹了口气,才要讲话,苏溪猛的挥袖打翻了她手中的紫晶盒。紫真连忙蹲下去捡,却被喝住,她只觉捡也不是,扔掉也不是,只能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小姐急匆匆地回府。
几天后的清晨,两个仆从打扮的人来到苏府,指明说是奉命要交到苏小姐手中。管家将那物件交给苏溪时,她还暗自诧异,当她打开的时候,愕然发现竟是被她一怒之下打翻的紫晶盒,还有一只琉璃坠。
前来送东西的人并没有说是奉了谁的命令,苏溪也不好再问,只是淡淡地收下,她想不出是谁送回来的,而且两只琉璃坠,只剩下一只……
如今苏溪手中正摆弄的便是了。
一阵喧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披上披风掌了盏灯推门出去,原来是父亲和哥哥刚刚从接风宴上归来。
苏溪转身回房,喧嚷声渐渐退去了。她熄灭了手中的灯,躺在床榻上,屋外的蝉鸣起初还能清晰的听到,后来只觉越来越微弱,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
屋内只余均匀的呼吸声,只是屋外依然有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