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想得周到,老身早知。”穆氏神色极是平静,缓缓道,“莫非王妃以为,老身此来,只为此事?”她话说得柔和,纵使是问句,也并不是非要曾荻回答那般,而是自己接了话道:“不瞒王妃,老身也只是气不过,如顾袖这般的女人,怎么就配……”她仿佛万般无奈,话也未说完便是一声哀叹。
曾荻听得她的叹息,只低了头,继而笑道:“侯夫人同我说此事,怕是不妥的。”她与穆氏虽然熟络,却非无话不说,亦从未以真心交谈过,如今听来此番言语,心中所想便旋即说了出来。
“王妃说得是。”穆氏好似颇为失望的模样,却是守礼地聚起笑容,这便拾起酒杯,缓缓饮了一小口。
“非我无礼,侯夫人,请您见谅。”曾荻意识到此间的静默,霎时微有局促。她知自己适才的话过于生硬,此刻见穆氏朝自己这边看来,便登时解释道。
“王妃哪里话?”穆氏神态平静如常,刚刚要开口,便见曾荻步下座位,走到她面前,轻轻道:“按理说您是长辈,我是不该开这个口的。”
穆氏忙拉得她坐在身旁,而陈王妃谦声推辞了一瞬,这边使女将蒲团搬至一侧,只见曾荻敛衣坐定,微低了头,复又抬头道:“您刚刚说起顾袖……”她微有轻蔑地停了一下,似乎不想再提。
穆氏倏地将右手的长袖甩开,叹道:“侯爷在世时,不知有多顾及那贱人!”
陈王妃抬眼瞧她厌弃的神色,心中百感交集,想好的话也未说出,只是徐徐道:“顾袖这个人,才气还是值得肯定的。”她说罢,竟不自觉地续道:“只是侯爷早已仙去,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穆氏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让曾荻避过她的眼眸。
陈王与平伽郡主之事,朝野尽知,洛陵尽知。
她身为陈王妃,而此事于她,怕也是令其成为最为苦痛,最为难堪,又最为无奈之人。
穆氏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她并不清楚。或者说,穆氏今日一切的言行,仅仅是希望陈王妃为其保守秘密,万勿声张而已。
但她却由顾袖想到了平伽郡主……
“王妃,您是……”穆氏话还未说完,便听得曾荻朗然问道:“我只是不懂,夫人既然深恨顾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到峸州,送到她所在的书院呢?”
穆氏的脸在那一瞬间僵住,然而几瞬之后,她以阔袖掩面。
曾荻的不解写满了她绝世的容颜,那日在画船中见到穆氏勃然而怒时的震惊再一次从心底闪现。
“侯夫人!”她似乎感同身受,却只是凝神想着这些,直到良久,方想起自己早该加以劝解。
“曾荻失言了,夫人不必回答我的。”她一向冷静非常,此刻却也茫然劝道。
“不……不不。”穆氏仿若无事一般用侍女递来的丝帕将泪痕擦去,垂目望着布满珍馐的桌案,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桌案的一角,只见她摇摇头道:“若是旁人问我,只能说,侯爷虽与顾袖有旧,我虽与顾袖有隙,却当认可其才华。”她说着,看着陈王妃,再次摇了摇头。
“难得您有此心胸,但是送令千金去峸州,这份决心怕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曾荻言语中已含恳切。自穆氏前来王府,她所见变化无常。先是听她夸赞自己,继而便听得她将来意托出,刚刚愠意欲起时,却听得她将往事道出,而联想自身之时,已见她这般雍容之人老泪垂垂,此间感受万不能单用感同身受来形容了……
是故她心中甚感沉痛,只听得穆氏回答道:“王妃说决心么?这决心自侯爷往生之时便已下定了!”
“何故?”曾荻发问。
穆氏抬眼看着她,眼中哀伤多于陌生。
半晌,她恳然道:“适才老身说,如果是旁人问我,可能我只将适才说与王妃的话道出便是了,不必再提。只是如今王妃问我,老身倒却是想将心里的话说与您听……”
“曾荻洗耳恭听!”也不知陈王妃是何心绪,她只是恳然希望穆氏将心中所想全盘道出,而究其原因,只怕与自身境遇有关。
“若说工笔才华,只让宣榕研习这些,老身莫不如让家儿媳教她便是,何须跋涉千里去峸州呢?”穆氏喟叹一声,见曾荻神情茫然,垂首道,“古来师者的处世之道,仪态气度都会影响弟子,甚至一派弟子。此次送她拜顾袖为师,便是想她在学得诗书礼仪之外,间接学得那顾袖身上的其他长处。”
“妖媚之道么?”一个熟悉的年轻女子的面孔在曾荻眼前虚无地晃动着,她脱口而出。
穆氏一怔,冷眼瞧她。
“侯夫人莫怪我直接,依我看,这些旁门左道,不学为好!”曾荻不屑之至,却并非是对穆氏。
“王妃青春年少,却不似老身已是垂暮之年。”穆氏慨然叹道,紧接着,她见曾荻欲解释,只微抬了手,笑道:“不瞒王妃,顾袖能令男人一生牵念,这不是老身能做到的,或者说世上没有几名女子能够做到。纵然换作当年,容颜未老时,也无法做到,这些我知道,但我认命!”穆氏说着,忽然间眉目冷厉,摇头道:“可我不能让我的女儿也这么度过一生,千金之女,怎能如草芥?”她说时,几乎咬牙切齿,但说着说着,似乎恢复了平静,恢复了往日那般的平静。
她的视线落在几案上,而那一边,曾荻渐渐站起身来。只见她神色犹豫,只看着穆氏,而穆氏在此刻一同站起。
“老身这辈子,输给了顾袖。”穆氏口中喃喃,而曾荻却听得清晰非常,她手指微凉,眼中愁意已经颇为明显,只是自己不知。
她知道穆氏话未说完,而此刻偏偏极其想听她将这些道出,也顾不得陈王妃身份,直接说道:“侯夫人,莫不如将话说完?”
穆氏摇了摇手,轻轻道:“没别的好说了,总之老身输掉的,不能再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那顾袖纵有千般万般错处,也……”她没有把话说完,相反地,她特意转换了话题,叹了口气,笑道:“老身这些陈年旧事,王妃哪里会爱听,这会儿已经续道了这么久,老身也该回了,不然叨扰着王妃,总归不妥。”
曾荻说愿意听她说完,到底是句真心话。但听得穆氏此言,倒也极是守礼。若是她执意要听她讲完全部,别说旁人,就连她自己,也深觉不合情理,深觉无法令人信服,无法令人相信,相信她是发自真心想听穆氏说下去的。
额前的珠饰随着柔风而动,曾荻欠身敛衣,见穆氏是当真欲告辞,也不便多留,只是握了她手,说出体己之言。适才见到如她这般年纪老泪纵横,到底是触动心弦,百感交集。
“王妃……”穆氏刚开了口,便见曾荻嘴角微微扬起,柔声道:“老夫人别挂心了,您之前说的事,曾荻就是再不明事理,也不会刻意去声张的,难道您还是信不过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