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点，她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披衣下榻，而刚欲推门时，透过窗见到府中有几盏高灯被陆续点亮，与此同时，外间的声响也逐渐消弭。
苏溪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如今的侯府的夜，依然只是静谧的夏夜而已。
她反复怀疑着自己，怀疑着之前的仓促之音，隔了半晌，方才舒出一口气，摸到自己的额头时，方觉已是大汗淋漓。
“原来这般胆小！”她苦笑着安慰着自己，重新躺下，却没了睡意。适才的想法令她惊惧，她微睁着双目，看着一旁的丝缦，白日里的事情一齐涌上心头，一时间愁思不已。
与此同时，楚魏正在咸辞殿拜谒衡帝。
几月不见，衡帝的白发已经极为明显，而嘴角的皱纹更是在他一言一语间加深。楚魏保持着谦恭的姿态，跪在地上向衡帝连叩了几次头，方才被一旁的赵公公搀起。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衡帝得知楚魏回来的消息，本想过一日再传召，然而夜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竟唤了内侍，连夜将楚魏召至宫中。
“朕看过你的折子，当真找到仙人么？”衡帝神色竟极淡定，他端坐在龙座上，膝上盖着一条绒毯。
楚魏本以为他会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地看着自己，但当他踏入咸辞殿，在门口见到龙座上的衡帝之时，可说惊愕万分，然而心中便也随即明白了大半。
他保持着从前的姿态，俯首道：“启禀陛下，臣……的确觅得仙人。”
衡帝审视地盯着他的脸，直至看不出任何变化时，他那隐藏在内心之中的欢喜才表现出来。
只听得他朗朗的笑声在入夜的宫室之中回荡，而楚魏阴沉的脸色在夜里并不是那样明显。
高高的赤金烛台围绕着咸辞殿，而远远的帘幕之后，一位身着杏黄纱袍的美人儿正在朝这边端望。
那是君夫人——尹牧秋。
相隔太远，她几乎看不到楚魏的面目，只能透过迷离的帘幕，见到他的身影。
她见到他时而跪地，时而起身，过了一阵，他再一次地跪了下来，周而复始。
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那声音在告知衡帝，他在登州寻到一位道人，已有一百三十余岁，仍旧健硕，音容无改。
他在极力描述自己的推断，声音迫切而坚恳。
透过衡帝的声音，都能感觉到他的喜出望外。
她默默将一包土灰色粉末倾入姜汤之中，片刻之后，她拨开帘幕，缓缓走出。
“微臣拜见君夫人。”楚魏见她步出，连忙跪下身来，拜道。
衡帝眼色有变，但见楚魏匆忙跪地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陛下，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议罢，身子要紧，这亥时都已过了，要到子时了，毕竟明日，”她说着，顿了顿，用一双妙目睨着衡帝，“明日还有早朝啊。”
衡帝看了眼她手中盛着姜汤的红褐色的瓷碗，苦笑着摇了摇手。
尹牧秋一怔，旋即浮起一丝淡笑，她纤细的手轻轻晃动了两下，微一侧头，看着那红褐色的瓷碗，笑道：“陛下，这不是什么汤药，是臣妾亲手熬制的姜汤。”说着，一旁的赵公公便堆了满脸的笑意，伏着身子叠步过来，俯首接下她手中的姜汤。
“陛下少说也要喝一口嘛，臣妾都没听太医的嘱托，还……”她嗫嚅着，拿眼睛睨着衡帝。
“还怎么？”衡帝仿若身旁并无旁人一般，他一心一意地在同君夫人说笑，全然忘记楚魏还跪在一旁的玉阶之下。
而楚魏一直保持着极谦恭的姿态，神色一丝改变也无。
君夫人好似不安一般地环顾着四周，她的目光扫过一旁的侍从，扫过玉阶之下的楚魏。
“臣妾加了糖！”她这一刻的情态，就如同及笄年华的少女一般，含羞中透着一股倔强和顽皮。
她微红了俏脸，伴着衡帝哈哈大笑的声音，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嘴角现出妩媚的笑。
“好罢，既然……”衡帝好似抑制不住地大笑着，“既然爱妃不顾太医嘱托加了糖，那么朕无论如何也要领这个情！”他一边大笑，一边将姜汤中的汤匙甩出，单手持着那红褐色的瓷碗，一饮而尽。
君夫人单手抚着自己的右臂，微侧了头，口中谢恩。
她层缦纱衣上绣着红褐色的鹰，与她这般娇弱的身子全然不符，她绮丽的广袖随着她纤细的身躯垂下，而她的手腕上，乌色的木质佛珠串在一起。
“陛下。”她敛衣。
“你先……”衡帝刚要说完，却见到她一副不情愿的神情。
“楚戴候。”她竟对玉阶下的楚魏开了口。
楚魏一动不动，眼睛定定望着眼前的玉阶，“臣在。”他平声应道。
“先退下去罢，陛下要安歇了。”她声音冷冷。
楚魏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他仍旧是从前的模样，只是微微抬了头，似乎不敢直视衡帝，只道：“陛下，那么微臣先行退下，”他的语气也不知的探问，还是沉静说得的。
衡帝果然打断了他的话，“楚魏啊，你把那仙人带来了？”他有些迫切，不止是从语声感受到，而是，衡帝所问的这句话，本身就带着颇为强烈的心愿。
“起来说！”他见楚魏神色犹豫，不禁随口道。
“臣不敢。”楚魏摇了摇头，俯首道，“那百岁仙道他人在登州，微臣几次三番邀他入京，却……”他犹豫着，俯身道，“却都被拒绝，而最后那次，却是拒绝得尤为无礼。”他说着，见衡帝竟异常平静，不禁噤声，没有再说下去。
咸辞殿内此刻的静寂可以让人窒息。
衡帝目光狠辣，直盯着跪在玉阶之下的楚魏。
君夫人本欲说出的话，也暗自藏了回去。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衡帝这样的眼色了……
她入宫承欢的首日，他曾这般看着她，看着当年只有十几岁的她。
而后许多年中，他施予她盛宠，以君夫人呼之，令她成为衡朝继澹台太后之后，再一次染指朝堂的女子。
虽然她并未染指朝廷政事，但如今，她确是在那珠帘之后，睨视天下的唯一女子。
第二次见到衡帝这般的眼色，是在几月前他病入膏肓之时。
当时他狠狠抓住她的手腕，似要从她的眼眸中看出异样一般。得幸的是，他的眼色渐渐弱了下来。
第三次，便是这次。
只不过，这一次，衡帝在用这般狠辣的眼神看着他的臣子，看着一向颇得他信任的贵戚楚魏。
尹牧秋倒吸了一口气，她不住地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嘴边仍然是那样真切的笑意，她只是微微低了低头。
“楚魏！”是衡帝的声音。
“臣在。”楚魏声音如常，自信许许，但依照臣子之礼，他不能直视衡帝，那将被视为大不敬。
“你说！“衡帝的声音颇高，他眼色不改，冷笑问，“你当真觅得仙人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