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每年初春宫中照例的进行的命妇之宴,依例当由皇后所设,但衡帝无后,由君夫人尹氏主持此宴,已是多年了。
春宴在三月,洛陵的寒意几近消弭,而春暖花开之时,在蓬缭台设宴,是一年之中的盛会。
一众命妇精心装扮,远远见了尹牧秋,便即跪呼‘君夫人’三字,行了衡朝大礼。
蓬缭台是高帝时所建,迄今已有几十年,高台以道家思想为基础,其间细节与全貌,均是当时受高帝推崇的胡山掩所制定。此台美名早早传出,洛陵之人尽知蓬缭台,但除宫中诸人,其余人,哪怕王侯公卿,无诏命也不可来此。是故经年以来,命妇来此台,均视之为平生傲事。
侍卫依次伫立在高台之下的台阶上,个个身形高伟,腰间悬着青纨剑,天家气派尽显。
尹牧秋端坐在高台之上,一众宫婢围绕在她身旁,井然有序地列在一旁,手持着各式美酒佳肴,而她一身胭脂红色的华袍,头戴赤金发冠,远远望去,果是母仪天下之感。
她一早便派了内侍告知陈王妃于宴后留待片刻,而曾荻如平常一般静静坐在席间。尹牧秋当众夸赞了她的美貌,曾荻客气地应对着,只是言语间或多或少地出现了哀伤。
尹牧秋在席间步下玉阶,不时与几名命妇耳语两句,以彰显皇恩。她入宫多年,这类安抚人心之举,已在衡帝身上偷师许多。
蓬缭台之宴,舞乐歌姬绝非不可缺少之项。丝竹之后,内侍监依礼法宣布筵席的结束。
一众命妇纷纷向君夫人行了大礼,方才离开。最后,只余曾荻一人。
尹牧秋缓缓走下高台,直到她身旁。而曾荻见她如此,便即起身,不敢有所失礼。
“坐。”君夫人俯身坐了下来,就在她的身旁。
曾荻与她闲话几句,直到过了一会儿,宫女将二人果酒斟满。只见尹牧秋拉起曾荻的手,轻声道:“留王妃在此,是本宫有话想和你说。”
“君夫人有话尽管吩咐。”陈王妃轻声道。
“不是,”尹牧秋笑道,“怎会是吩咐!”她笑着挥了挥衣袖,示意宫女避开。
待一旁的宫女走远,她撞见曾荻微有疑惑的目光,想了想,道:“陛下有意将皇子韩赛过继与王妃夫妇。”
“皇子!”曾荻睁大了双眼,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君夫人淡淡看着她,“陛下和本宫提过几次了,本宫想着难得见王妃一面,或许将此事说与你听,也是好事。”
“是好事。”陈王妃本能地回答着,但她的心在阵阵惊痛。
尹牧秋顿了顿,叹息一声。
“夫人因何叹息呀?”曾荻见她似有愁意,加之此刻脆弱不已,竟然开口相询。
“本宫与王妃,同病相怜。”君夫人长叹一声,眼中含泪。
殊不知,她正试探着曾荻的反应。
“臣妾怎敢与夫人相比!”曾荻说了这一句,眼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沉声续道:“臣妾年逾三十,而夫人风华正茂。”
“王妃和我说话,何须这么谦虚!”尹牧秋摇头说道,“本宫入宫之前,便听过王妃美名,你与陈王,向来是令人艳羡的夫妻,这些是本宫不曾得到的。”
“夫人说错了,”曾荻迟疑了一瞬,黯然道:“陈王与平伽郡主之事,难道夫人不知么?”
“平伽郡主年少,况且有叔父与侄女的名义在,她与陈王,什么也没法改变,王妃何苦因这件事为难呢。”
“叔侄之名虽在,但往往越难更改之事,越是被人视作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越是出自真心,否则就不会开始了。”曾荻哀叹了一句,神情落寞不止。
尹牧秋从未见过她这般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然而她想要知道的越多,越是难以开口。
她是君夫人,使命仍在。
“王妃不妨听本宫一句,你又何须纠结真心呢,这世上,本没什么真心的。”她说。
曾荻微征了一瞬,轻声道:“妾身知道,但……”她犹豫了一瞬,终是恳切地看着面前的君夫人,开口道:“夫人能否和陛下说一说,也许妾身还有可能……有可能会……”她说了一半,希望尹牧秋会明白。
君夫人当然明白她的话,她沉吟半晌,叹道:“王妃的心思我知道,你既然没有见外,和本宫说了这么多,本宫又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说着,握了握曾荻渐冷的手,道:“只是圣上之意鲜有人可以违逆,若王妃有心,还是早日有了孩子为好。我这话说与你,想必你也不会多想,是不是?”
曾荻平静的目光掺杂了许多的无可奈何,她发现自己如今的日子,居然是无可奈何更多一些,痛楚的表情一下子出现在绝伦的容貌之上,虽然她立时收敛了情绪,但尹牧秋仍是轻易地看出了她的心思。
“本宫说了,王妃虽年长我几岁,但我们确实同病相怜。”
这次曾荻听到这话,没有谦辞避过。
“难得夫人体谅臣妾。”她说道。
“体谅也好,理解也好,都是因为……”君夫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她静静地看着脚下长长的石阶,说道,“都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
曾荻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尹牧秋故意看了她一眼,惊道:“王妃你哭了!”
“不是,不是。”曾荻连忙将泪拭去。
“当着本宫的面怎样都好,但若是和旁人,王妃还是克制些自己为好啊。”君夫人一副担忧的表情对着她道。
曾荻咬着牙关点了点头,她满脑子都是衡帝要将皇子韩赛过继与自己之事,这对她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或者说,是雪上加霜之事。
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陈王与平伽之事却是扰得她焦头烂额,此番衡帝只是让宠妃事先做了铺垫,如若自己短期内仍然无子,想必这过继之事是躲也躲不开的。
她愁意渐渐涌上心头,渐渐展现在脸上,而一旁的君夫人看着她脸色的变化,想着自己的话达到了应有的效果。
一丝浅笑挂在她的脸上。
曾荻临走之时,特地拜托了她要对衡帝请求宽限些时日,若她仍然无子,再提不迟。
尹牧秋自是欣然答应,而她心中所盘算之事,也在一步步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