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和婉儿将所有病人根据是否在体表外出现血斑以及血斑大小分区居住,我害怕,害怕那些其实只是普通发烧的患者也染上此病,被我的迟疑和失误害死。
当然对他们肯定不能这么说,对患者我解释道,希望就危急程度分类,病越重离我越近,方便及时救助危险的患者,因此,我的住处自然得在重病患附近。
整个白天我都忙着帮行动不便的老人转移,当我日落西山之时,婉儿已经把我们的行李都放在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同时那也是离入口石桥最近的小院。
而后,暮色降临,我点亮了被称为兰膏明烛的青铜油灯,回过头从背箱中取出了《名医别录》和《神农本草经》开始一卷卷对照,并和婉儿根据症状将所有可能有效的主药材在身边纸上一一抄录下来:寒水石、白头翁、木香、升麻、贯众、人参。
而后再根据其不同特性配以相辅的药材,尝试着写了好几个方子,但到底是否有效,就没啥把握了,只能明日问封锁的士兵补齐所需药材后,尽力一试了。
当我终于将一切准备就绪,准备吹灭油灯休息时,婉儿握住了我的手,轻声问道:“你明白县令为什么一定要让你进来吗?”
我咬了咬嘴唇也放低了声音,“恐怕只是为了稳住他们的心吧,他只是担心若没有希望徒生乱象。”
“你明白就好,答应我一件事,保命为先,明天无论如何不要做出承诺,尤其是关于方子的效果!”
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师姐我知道啊,我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可是,可是回想到大家那绝望中包含着一丝希望带着恳求的眼神,就让我坐立难安啊。
夜色寂寂,时间的沙不知无声的流逝了多少,我最终默默的点了点头,婉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安心的吹灭了铜灯,可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呵,我终究只是个凡人啊。
次日一早,伴随着老老小小焦急的目光,我们向士兵领了一大笔药材,喊来一群热度不高的成年汉子帮忙搬运柴火,又找了不少妇孺帮忙煎药。
我和婉儿忙着配药和标注,一边控制着煎药的时间,一边还得向重症区的患者解释:这些都是我们根据医书和症状,所尝试配的各种方子,需要足够的时间来试出最有效的一种,但你们的症状已重,恐怕未必等得到那个时候了。
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坦白的告诉诸位,我们不敢保证所有的药都有足够的效果,只能让诸位自愿选择,是尝试这些新药来博一把生死,还是继续原来的药方多苟活几日。
尽管我很清楚,这个时候善意的谎言其实是更利于大多数人活下去的,如果给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表明已经有了治疗的把握,那么人们便会盲目信任我们并且服从,既保证了秩序的稳定,又能有更多的机会来尝试并找到真正的“解药”。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好处,但,这样做却是对医师来说却是极其危险的,甚至可能会危及性命,毕竟,人终归是自私的,习惯将错误扔给他人,来救赎“无辜”的自己。
所以,尽管我被自己幻想的怨魂哀鸣折磨的茶饭不思,精神疲惫,尽管我站在前台的时候两股战战冷汗直流,仍然咬紧牙关绝不敢回复他们那渴望的眼神。
当所有人都明白了我们确无把握之后,场面顿时一片哗然,人性的复杂面瞬间就在我们面前体现的淋漓尽致。
有愿意相信我们不发一言的,有心思单纯一口答应的,有被恐惧击倒瑟瑟发抖的,有偷偷向我打眼神示意的富商,有愤怒的对着我和婉儿就破口大骂的街头痞子,也有立马远离重病者的自保之徒,甚至隐隐听到有几个在商量着要不要跳河逃生的,世间百态尽显于此刻。
而今,是对疫病的恐惧和获救的渴望还勉勉强强维持着仅存的一点秩序,但这秩序已摇摇欲坠,我和婉儿都明白,当这秩序之锁彻底破碎之日,便是人间地狱降临之时。
于此同时,甘陵城内外周边对于疑似患者的抓捕却远远没有停止,衙役们像一匹匹饿狼,一层层的蚕食着大街小巷,村落人家,顺手牵羊是再正常不过的,有几个心黑的,甚至明摆着开始敲诈起较为殷实的家庭。
欺软怕硬,便是任何时代底层小吏生存的不二法门,他们绝不敢在豪门贵族面前趾高气扬,反倒是诚诚恳恳谨守本分,但一换到普通人家,就瞬间脱去了身上的羊皮外套,成了食人的恶狼。
你若敢不从,就把你家的老人报备上去,反正老人嘛,身体虚弱有一二小病再常见不过,这个时候又有谁有时间去分辨真假,一股脑丢进杨村也就是了。
就如这东街上闲逛的这两个,衣衫不整东倒西歪,装水的皮囊里盛满了孝敬的美酒,走一路,喝一路,顺带砸开各户大门,借着酒劲,一边骂骂咧咧要点孝敬一边口花花调戏那男人娇妻。
其中一个还年轻,酒量不大,已醉的不清,摇晃晃顺手就摸了那妇人一把,打着酒嗝喊着好香,那年老的瞧见这模样,哈哈大笑,那男人羞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在此时惹下麻烦。
这时候可不是好耍的,若是平时,就是一怒之下打了这两衙役也不过蹲几天牢房,这个时候要是出了事,那命可就悬在天上了。
因此哪怕那妇人往他腰间死命的掐,他也只得恭恭敬敬将两衙役礼送出去,至于回头两夫妇怎么掐架就不是外人能管的了。
待走出门外,老少两个勾肩搭背晃晃悠悠靠在土坯之上,满嘴胡话,“嘿,别看平时我们忙忙碌碌还油水不多,到了这时候,人人都得像孝敬爹娘一样孝敬你,这感觉,换天王老子我都不做!”
“是极,是极,我说那娘们皮肤可真滑呀,老李,你咋就不一起来一手?”“老了,我婆娘知道了可不得打死我,要我在你这年纪,早就抱上去咯。”
“呦,老李,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那老李软绵绵扶着墙半天也没起来,“来,起来搭把手,今天这东街还是要走完的,县令可不好糊弄,否则那一顿板子可不好挨哦。”
“好好好,你老李资历深,我都听你的”,说着拉起老李踉踉跄跄往下一家走。
下一家是位退下来的官员,打开门就见他笑嘻嘻的欢迎,热水糕点上了不少,等听完来意,将大大小小一家子仆从都喊了出来,一边倒水“人都在这了,保证没人有问题,来来来,一边吃一边看,这事不急,不急。”
那老李细细看过,点了点头,刚要起身,一想,不对“敢问令媛何在?”
那官人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轻轻的放在榻上,“唉,小女怕羞,就不用出来了吧。”
那年青的衙役被白花花的银子闪的眼晕,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怎么好让令爱抛头露面。”
老李一手拦下了他的后话,正容道:“还请令媛出来一见,我们也好交代。”
那官人的笑脸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阴霾,“做人还是要知足常乐的,也不要太过分了。”说着就又加了一锭银子。
那年青衙役方才一脸佩服的看着老李,可万万没想到老李竟还是不肯收下“孙大人,我们敬你是位大人,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担上的可不只是你我的性命。”
那官人也怒了,往榻上啪的一拍,“哼,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你们县尉大人我可是再熟不过了。”随着这话那群仆役便默默围拢起来,那老李知道不能善了了,连忙将腰间的竹哨子往嘴里死命一吹,滴滴滴的声响便传的老远,不久就是一片奔跑声急速赶来。
那官人这次是真的用杀人的目光死死的看着两个衙役了“好,好!两位真是敬忠职守啊,我女儿若是少了一根毫毛,老子倾家荡产也弄死你们两个。”
待得士兵们保护着两个衙役出了院门,那年青衙役一把掐住老李脖子“你他妈要害死我啊,老子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万事敬你三分,你就这样对我!”
老李死命抓住对方的手,一膝盖撞中对面子孙根,对着疼的满地打滚的年青衙役大骂:“我他妈是害你?我他妈是在救你,知情不报,最后查出来我们就死定了,那孙匹夫弄不弄的死我们我是不知道,但县令肯定是弄的死我们的,你他妈想选哪个?”
年青衙役嚎啕大哭,“我这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弄点外快却把命都赔上了,我要死了我爹娘弟弟可怎么活啊,呜呜……”
“滚,滚,滚,像个娘们似的,有时间哭还不如回去想想办法,哭能顶什么用?”
“能有什么办法,他家大业大,捏死咱们跟捏死个虫子似的,现在他不敢动,等事过去了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那倒未必,你要知道,这次大疫可不分你高低贵贱,谁死了都再正常不过,我听说,县尉大人也眼馋他的产业很久很久了……”
那年青衙役听到这话也不哭也不闹了,和老李默默对视着点了点头,擦干了泪两个身形渐渐没入了小巷之间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