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五年里，这种局势愈演愈烈，以至盐商们又开始面临生存危机。受到冲击的先是那些小盐商，因明清朝的盐商要先缴纳高额的盐课，才能领票贩盐。小散户们资本少，经不起亏损，没钱向朝廷交税，无法继续贩盐，只得将手中的盐票纷纷抛出去。紧接着，像范金宝这类的中等盐商也扛不住劲儿了，被迫将销量不好的地区的盐票低价出手，以维持资金运转。最终，这可怕的危机波及到了曹钟贤这样的大盐商身边。起初，曹钟贤还认为这是一次扩大自己势力的良机，购进许多小散户出手的盐票。他总觉得这种局势不会维持多久，但事实证明，他想错了。由于各地的官盐越来越销售不动，购进盐票便成了沉重的负担，除去每年被迫上交朝廷数以万计的盐课后，曹老板便宜一个铜板的利润也见不到了。去年年末，由于自己原有的引岸也出现大量滞销，他第一次尝到了入不敷出的滋味。今年江浙、湖广及直隶又闹起了洪水，大批百姓成了难民，官盐的销量就更差了。照这个趋势，亏空恐怕还会成倍地增长，而此时，若想再将那些没用的盐票抛出去也不划算，因为原本动辄万两一张的盐票，如今的价码一落千丈，最惨的时候连一千两银子都卖不到。曹钟贤的头上冒汗了，心想：莫非道光年间的“盐灾”又要重演么？曹钟贤召集手下的掌柜经理共商对策，大家都感到无可奈何。是啊，除非遏制住泛滥成灾的私盐，否则就是神仙老子来了，也别想扭转这个局面。垂头丧气地回到宅中，屁股还没落定，管家程世富便禀报道：“老爷，小福子回来了。”曹钟贤先是一愣，而后道：“那就叫他进来吧。”程管家凑到主人跟前又低声耳语了两句，曹钟贤听后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来陈洪福又从金山卫南下一路逃至海盐，见到了曹钟贤时，将自己和王鼎的事如实相告。曹钟贤担心徐九得知陈洪福的下落，还要再找麻烦，暂时安排他在自己好友海盐崖盐场的场商孙老板手下做了伙计。过了一年多，曹钟贤看徐九那边没什么动静，估计他们早把醉春宵闹乱子的事给忘了，便想将洪福招至到身边做事。每次来盐场，洪福都看到粗壮健硕、肤色黝黑的运盐工，可杜掌柜觉得陈洪福用着得力顺手，流露出舍不得给的意思，曹钟贤费了好些口舌，才将洪福要回来。跟着曹钟贤又干了两年，洪福对盐业里的制、运、销各环节都己了如指掌。由于与盐场方面的关系很融洽，曹钟贤交给他的差事是定期随程管家到场商那里收购成盐。每次来盐场，洪福都看到那些粗壮健硕而肤色黎黑的运盐工，挑着重达百斤的麻袋包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肩上的扁担被压得吱呀乱响。也有个别的运盐工干脆将三四个麻袋直接放在肩头，凭着自身的那股蛮力，硬将这向百斤重的盐包由海边一直扛到道口或码头，到了收盐的日子，一个盐工一天至少要运上这么二十来趟。能干这路活的大都是年轻力壮的苦力，可如果麻袋不结实，半路上出现裂口开线，定会漏盐撒盐。但也不能光责怪麻袋质量，用蒸晒法制成的盐，再经过旋盐打花，结晶后的颗粒粗粝多棱，加上重量，扛运中麻袋经常会磨出窟窿来。望着盐场上到处丢弃的破烂麻袋，洪福心头一动，暗想：海盐有八百里盐场，一年里少说也得七八百万担盐，一担要用两麻袋，这麻袋的耗费量是何等惊人。如果做麻袋生意，必定有利可图……
回来后，洪福把在东海崖盐场生发的想法，对曹钟贤讲了。曹钟贤微微笑道：“你小子倒是爱走心路，是啊，大上海盐场所用的麻袋全由外府购进，可你知道本地人为啥没一个愿意制作麻袋吗？”洪福摇摇头道：“我真不明白，这肥水干吗偏让它流到外人田里呢？”曹钟贤抿了口茶：“因为在我们眼里，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肥水。你想想，卖一千条麻袋也挣不到一两银子。可贩盐的利润一年下来，最低也是用千两来计算的，还有谁会在乎那几个小钱哪，做盐业生意的卖麻袋，那不是丢人嘛？”之后，洪福又对曹钟贤提及制贩麻袋的事，曹钟贤仍旧不为所动。洪福明白，人家已经是大盐商了，对这种小生意自然不屑一顾。回到自己的房中，躺在硬木板床上他默默寻思道：想我陈洪福，这些年一直为他人忙碌，虽然受老板赏识，可终归是寄人篱下，难有出头之日。看来还得自起炉灶，才能有日后的发展。洪福心中的最大理想，就是做曹钟贤甚至文氏兄弟那样的大盐商。但他深知要当盐商那得有足够的本钱，依他现在的情形，别奢望能一步登天，还得从小生意一点点地做起，脚踏实地白手起家想当年，曹老板的父亲不就是从租间小门脸开始干起，最终创出偌大个家业吗？自从萌生单干的想法以后，洪福便时刻谋划着。接近隆冬时节，洪福的差事闲了下来，他换了身干净的灰衣棉袍，带着这攒下的五吊铜钱，穿过老城中心，直奔小南门外走去。这次他出了小南门一看，发觉这一带的变化并不大，远不及租界那边日新月异。改变少也有改变少的好处，洪福来到了土地庙附近的窝棚区，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了仍在此居住的义妹小红。一晃三年多没见，小红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也愈发的标致，只是衣衫依然破旧，皮肤也风吹日晒得有些黑。小红看到洪福，痴愣了许久，跟着眼泪就像掉了线的珍珠般扑簌簌地淌下来，她辛酸地说：“四哥，俺还以为再见不着你了。”在洪福记忆中，小红一向是既刚强又泼辣，没想到她竟会在自己面前流泪。小红拉着洪福进了窝棚，兄妹俩坐要土炕上，互叙分别以来各自的情况。小红告诉洪福，如今张狼跟着父亲学起了木匠，阿三依旧在福贤轩做小诸葛的徒弟，她自己和金绣等仍带着那四个异性姐妹捡煤核、收破烂。但她并没有黑仔、骆振忠与王鼎几人的消息。1890年五六月间，长江再次爆发了全流域的大洪水，虽不及二十年前那场水灾凶猛，但也把大上海的老城、新城浸泡了七八天。等洪水退去后，成千上万外地灾民比洪水还凶猛地拥了进来，上海滩有钱的富户又忙着开起了大大小小的粥厂。这一切，被陈洪福看在眼里。他又对曹钟贤说了自己的想法：此番大水致使江宁、湖广等地多处交通阻断，外地的麻袋肯定不能按时到货，正是咱们做麻袋生意的大好时机，希望东家不要错失。曹钟贤听完笑道：“你呀，想卖麻袋都快中邪了。还是老老实实地歇两天，等雨季过了，跟程管家一块去收盐吧。”洪福十分恳切地说：“东家，我全安排好了，连材料都备齐了，这回准能赚一笔。您要还不肯做，我就斗胆向您借五十两银子，到秋后，我保证还您一百两。”看着陈洪福那郑重其事又胸有成竹的样子，曹钟贤故意试探道：“好大的口气，张嘴就是五十两，赔了你拿什么还？”洪福自信地说：“我绝不会赔。退一万步说，这次赔了钱，那我就一个大子儿都不要，给您白打十年工。”曹钟贤撇了撇嘴：“看来你小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啦。好，我就借你一百两，也不要你那翻倍的利息。明年这时候，你能如数还给我就行。万一赔光了，我可要扣你三年的工钱。但空口无凭，立约为证。”“好！那我就先谢过您了。”洪福说毕一揖到地，道：“东家，我还打算开一个粥厂。”陈洪福大步流星地赶到小南门外，见到了小红、金绣、张狼和阿三，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那四人看着银票眼睛都直了，张狼还认识几个字，结结巴巴地反复念叨着：“真……真是一百两啊。”一百两银子，足够一个中等农户四到五年的花销。小哥儿几个从一落生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不知如此一笔巨款该如何开销，便一律听从洪福调遣。将银票兑换成银子后，先拿出三两，洪福让大家先买身新衣裳换上。又派小红、阿三购买了一百斤棒子面，一百斤小米，二百斤咸菜，二百斤白面。他自己则特地到沪西牛家村弄来七十斤肥牛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