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驻华参赞皮埃尔*布里叶辛的哥哥维克哈多是巴黎的一名职业赌徒,三年前为逃避赌债躲进唐人街,与唐廷枢邂逅。唐廷枢得知他兄弟的身份,便出钱替维克哈多还清债务,还帮他收回了因欠债抵押出去的布里叶辛家族的田园别墅。皮埃尔听说此事,一直心存感激。这次唐廷枢为刘玉芸的事找他帮忙,正好给他一个回报的机会,当即即以玉芸干爹的身份,命人以法国公使馆之名前去贝勒府,要求对方必须把皮埃尔参赞的义女,毫无发损地交还到东交民巷。见洋人前来兴师问罪,荣贝勒登时慌作一团。待他刚把洋老爷伺候走,李鸿章那边又派人来过问此事,交提醒他千万别因此引发国际争端。这下荣贝勒心里更毛了,搞不清这位刘小姐有多深的背景,赶紧把儿子唤来讯问。端明看父亲真急了,不敢隐瞒,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气得荣祺上去就是一巴掌。值得庆幸的是,端明还不是没有脑子的小胡臭儿,他看刘玉芸的那身洋人装束,心里多少有些顾忌,把人抢回后,直接藏在后花园的花窖里,想探明了姑娘的底细再行事。荣贝勒听到刘小姐还是清白之身,方松了口气,立即让端明把人从花窖里领出,请到前厅。荣贝勒亲自向刘小姐致歉,又差专人用自己的官轿将其送回使馆。第二天,醒过闷儿来的荣贝勒,正要让手下去打探刘玉芸的来路。唐廷枢带着一堆西洋的新鲜玩意儿前来拜望,见面就为其小姨子打伤端明之事向荣贝勒赔礼,并对皮埃尔一意孤行的粗暴举措深表歉意。荣贝勒看出唐廷枢绝非等闲之辈,便收下厚礼,并哈哈笑道:“一场误会而已。不打不相交嘛,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晚辈岂敢。”唐廷枢浅笑一下,向这位贝勒爷行了个标准的洋礼。玉芸虽未遭任何凌辱,但毕竟只是个十七八的姑娘,经了这番惊吓,病卧在床五六天。这一来,唐氏夫妇反倒省了心,待玉芸的身体康复,唐廷枢也该和曾纪泽回去赴任了。夫妻俩片刻都未耽搁,带上这位小姑奶奶就拔腿起程。南下返沪的路上,盛宣怀与李鸿章同车而行。他清楚这位上司此刻的心情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因为听说自己多年的政敌左宗棠,病死在福建任上;而忧的则是,此番进京筹款的事没有任何进展,又落得个两手空空而归。“老夫盘算了一下,下半年即便再节省,也还有四十万的缺口。日子难过啊。”李鸿章叹道。盛宣怀观察着李鸿章的表情:“中堂,宣怀倒是想了个办法。我如今兼任大上海滩海关的督理,税务司的德璀琳刚刚上任,还什么都不摸门,如果从那儿弄出几十万银子,应该不成问题。”李鸿章沉吟良久,才抚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缓缓地道:“这种犯王法的事行不得,一旦走漏了风声,丢官罢职都是轻的。”盛宣怀忙补充道:“我一定加倍小心,再说这只是暂借,等到年底咱的资金回笼后,还会照数还上,不会有人发觉的。”李鸿章仍不放心地道:“那也太冒险。”盛宣怀语气坚定地道:“如果出了事,全由宣怀一人承担。”“这怎么行?”李鸿章加重了语气,但似乎是在自问。“我不能看着中堂做无米之炊呀。为了中堂,为了咱们的洋务大业,宣怀无可无不可也。”盛宣怀说着,用力地拱了拱手。李鸿章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下盛宣怀的肩头。得到了主子的默许,盛宣怀一回上海,便巧妙地将海关各部门的账目搞乱,而后从中挪用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来救济李鸿章的钱荒。对盛宣怀的耿耿忠心,李鸿章颇为感动,他并不知晓,盛宣怀此番大胆的“壮举”,实则是另藏着一用意。原来,盛宣怀也在上海创办了轮船招商局、华盛纺织总厂等多家产业,但因一时资金周转困难,他己暗地从海关的税收里先后提取了近二十万两,至今尚未补还。盛宣怀一直担心事情败露后会受到严惩,借此机会将私账与公账混淆在一块儿,这样,万一海关查出了什么问题,李鸿章也会出面竭力保全自己。自二次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便以“中国没有精悉外语之人员”、“中国官吏缺乏管理海关的经验”等等名义,逐渐把清朝的海关大权抢了过去。到了咸丰年间,清朝的海关己统归洋人把持,不仅各地海关的税务司都换成了红毛洋鬼子,连国家的总税务司也由英国人罗伯特*赫尔辛德担任。大上海滩海关现任的税务司是冯*布劳恩*德璀琳,这个德国人不仅懂得经济、长于外交,且英语、法语、中文都说得跟自己的母语一样流利。他在中国南方及天津混迹多年,后来与总税务司赫尔辛德搭上了关系,被赫尔辛德请到上海管理海关。德璀琳上任后信心满满,可他很快便发现,上海毕竟守着东南海关大门户(天津守着京都皇城),清政府对此地的控制远远胜过广州、宁波。此外,这里的中国官员也太爱插手海关上的事,令他做起事来举步维艰。德璀琳清楚自己新来乍到,两眼一摸黑,就主动和久居大上海滩的洋行大亨们交往,向其讨教对付中国人的经验,一来二去,他渐渐与怡和琴洋行的英国人泰勒成了朋友。农历八月十五的这一天,泰勒邀请德璀琳到家中做客,依照中国人的习俗赏菊赏月,吃月饼、品螃蟹。之所以叫“品螃蟹”,因为二人使用的是中国文人雅士专用的吃蟹工具,包括腰圆锤、长柄斧、圆头剪、长勺、钎子、镊子、剔凳和四角盆,统称为“蟹八件”,全是纯银打造,甚为精美。脐活河蟹也是早上派人到阳澄湖七里海现捞的,个个顶盖肥。作料为百年老醋和莱芜生姜沫外加大名府的小磨香油。泰勒还特意弄来壶绍兴老花雕。当晚皓月当空,银光泻地,美景美食俱备,只是二位洋人不会吟诗作赋,更不懂中国人为何要赏菊,因为西方人把菊花视为妖花,葬礼上是专门送给那些要见上帝的亡灵的。
吃到兴致盎然时,德璀琳不禁感叹道:“中国人真是太会享受了,可就是不会干正事。”泰勒呷了一小口花雕,莞尔笑道:“难道你没有发现,中国人没有事业,只有家业?”“精辟。”德璀琳用手中的腰圆锤敲了下小方桌道:“他们只会中饱私囊。就说上海,是扼守大清的东大门,是东南沿海最重要的海港,经济且又发展得这么快甚至赶超了天津、广州诸沿海港口,这里海关每年的税收总该不少于二百万吧?可这里连一百万也收不到,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向赫尔辛德先生交代。你知道我干海关也不是个外行,但我瞪大两只眼,就是看不出我手下那些官吏和雇员是怎么把海关的银子搂进自己腰包的?他们贪财的本事真是盖世无双,如果把这股劲头拿出一半来,大清国恐怕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泰勒一耸肩膀:“哈,否则咱们怎能从中国获得这么大的利益?”德璀琳会心地笑着,敬了泰勒一杯。泰勒眼珠一转,故意问道:“近来你那里好些了吧?李鸿章派盛宣怀来做督理,你有事可以找个人来帮忙嘛,他可不是笨蛋。”一提盛宣怀,德璀琳的火气就撞上来了,大声道:“他确实不是笨蛋,他是最最狡猾的中国人。他不来还好,他一来,我的帐目就一塌糊涂,收的银子也不知哪儿去了,可帐面上却没发现任何问题。”
泰勒听得此言,暗自欢喜。他在上海经商多年,辛苦没少下,可怡和琴洋行的生意总是干不过茂丰祥洋行,原因之一,就是这个盛宣怀明显偏袒茂丰祥的买办文恒兴。对此泰勒早就怀恨在心,总想伺机报复,但盛宣怀的把柄哪轻易能抓到。而此刻应该是时机了。他于是道:“为什么不将帐目彻底清查一遍呢?”德璀琳颇为无奈地道:“那样做影响太大,盛又是李鸿章的心腹,投鼠忌器,我不能不有所顾忌呀。”泰勒道:“为什么非要自己出头呢,这事可以让赫尔辛德联合清朝的户部来做,而且也不必仅仅针对上海海关这一处。”德璀琳蓝眼珠儿一闪:“对,来个全范围的大清查。到那时盛宣怀就怪不得我了。不过,他们的户部愿意做这种事么?”泰勒诡秘地一笑:“如今的户部是李鸿藻。他是同治皇帝的老师,朝廷里的清流领袖。别看他的名字与李鸿章只差一个字,两人却是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李鸿藻是个保守派,一向反对洋务,曾多次上书弹劾李鸿章。你让赫尔辛德派人向户部里暗暗吹点儿风,李鸿藻肯定会闻风而动。不用赫尔辛德开口,这事就成了。”德璀琳将信将疑:“真的?”“放心,中国人搞内斗,向来很内行。李鸿章不是主张‘以夷制夷’吗,我们就用‘以华制华’来对付他。”德璀琳哈哈大笑道:“亲爱的泰勒先生,你现在真成了中国通,这招太高明了。”泰勒得意极了,又拿起一只螃蟹,对着掰下的两个大爪子道:“在这个国家,不学着精明起来,你是没办法生存的。”身为海关总税务司的赫尔辛德,其实早对这个领域贪污腐败的沉疴深恶痛绝,德璀琳密报中的提议令他十分赞赏,并当即便付诸实施。一场户部与海关联合发起的肃贪运动,很快由南到北席卷全国。风暴来临之前,盛宣怀己从内部得到了消息,心知这回必定在劫难逃,要赶快将帐上的漏洞能补齐的尽量补齐,以减轻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