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算起,周子坤(本姓张,老家在淮西张家村,因自幼父母双亡被周盛传收养为儿子)己跟随陈孝天三五年了,除了上次南下江浙赈灾,因家母生病未能同来,几乎就与陈孝天形影不离。这几年耳濡目染,周子坤己粗通了些为官为商之道,可并未见陈孝天如此行事,如今生意已经做成,他才忍不住道:“表哥,您怎么不把生意交给一家来做?那样会省去不少周折,价钱还能更便宜些。”陈孝天淡然一笑:“这你就不懂啦。在上海和海宁,以高洪魁与洋人联系最为密切;而文家财雄势大,更受洋人倚重。双方各有优势,所以这两条狗咱还都得拽着,看哪条能逮着兔子就用哪条。”周子坤直言道:“可我看你好像更照顾文、刘两家。”
陈孝天摇摇头道:“不是照顾。而是文、刘两家更值得信任,更容易为咱们所控制。龚洪魁完全靠洋人发的家,是纯粹的买办,洋人的狗腿子,自然更为洋人和他自己的利益着想。文嵛和刘宽就不同了,他俩家的主业是贩盐。盐商能否发财,要靠朝廷的政策。因而他跟咱们官家做生意时,总会考虑到朝廷的……”周子坤不解:“朝廷干吗老盯着这盐啊?”陈孝天停下步子,郑重地道:“自汉唐以来,这盐税就一直是各朝最主要的财源,咱大清每年一半的税收都来自盐课。”
“是吗?”周子坤惊疑了:“我真不明白,不就是平常吃的盐嘛,能值几个钱,这里面怎会有那么大的利?”陈孝天微微笑道:“你有所不知啊,就因为盐是生活之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它又不像粮食、蔬菜,可以自己种。老百姓受不了淡食之苦,都得掏钱买盐,你想想这每天的销量是不是大得惊人呢?”周子坤不禁点点头。陈孝天又道:“再者这海水晒出来的盐,要是在海边交易,一斤顶多二十文钱,而运到内地零售,最稳定的起价也得二三百文。如此算来,这贩盐的生意可不就是日进斗金,一本万利吗?谁贩盐谁不得发横财呀?”
周子坤咂咂嘴:“是啊。他娘的,我说那帮盐商都那么有钱呢。”陈孝天按着自己的思路说:“历代朝廷都明白,控制好了盐的买卖,国家的收入便有了保证。便朝廷自己又不方便做这买卖,
才找出一些商人来做朝廷的代理。不管你使用手段,只要能得到朝廷的特许做了盐商,就是闭着眼也能赚大钱。但他们也得明白,钱挣得再多也是替朝廷办事的,咱大清起初的引盐制,后来的票盐制,直至如今的循环票盐制,还不都为了约束调理这些盐商才制定的……”
“如此多的名目让人搞不懂,正好闲着没事,表哥你就给我说说吧。”周子坤一下子对盐政动了好奇心。陈孝天笑着摆摆手,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详细,咱又不贩盐,你了解那么清楚干吗?”陈孝天不想讲,不仅是盐法盐政太过复杂,更因为有些话不便宜多说。大清立国之初,沿袭了前明的引盐制。盐商要向朝廷交给大批钱粮方可得到张张“盐引”;按规定,一引就是四百斤,之后就可以在朝廷指定的地区内销盐了,这个区域被称之为“引岸”。盐商每年先向朝廷交定额的盐课也就是盐税后,便在自己的引岸里售盐,售盐所得再扣除预先交纳的盐课,便是盐商的收入。这种专卖特权为世袭制,子子孙孙都可享受。由于盐商们凭“引”垄断了盐市,只要官盐销路畅通,那成堆的银子就算到手了。至康乾年间,国势昌盛,大清人口近四亿,盐的年销量也随之猛增,本己腰缠万贯的盐商们这下更是富可敌国了。
树大了招风。上至皇帝,下至小吏,全对盐商犯了红眼病,都想方设法地盘剥勒索他们。你临幸驻跸,他无本取息,最要命的还是花样繁多的“捐献报效”;什么对外作战、镇压内乱、皇室营建、兴修水利,旱涝灾患,都要盐商大把地捐银子,加上盐商自己又极尽挥霍,再满的钱匣也有见底的时候。而此时,大清的国力也日趋衰颓,朝廷急了,便一个劲儿地加征盐课……
盐商们为维持自己的好日子,尽量压低购价,提高售价,有些盐商还在盐里掺杂沙泥,弄得老百姓苦不堪言。绝大多数的人买不起价高质劣的官盐,干脆买私盐,致使私盐生意异常兴隆,最终泛滥成灾,难以收拾。到了道光年间,八成以上的百姓都吃私盐,官盐则大量滞销。只沪宁舟山一地,每年末盐就高达五十余万引,上海盐商的总资本由鼎盛时的两--三万万两,缩至不足七千万两,中小盐商纷纷破产,大盐商也是苦苦支撑,盐商数量从四百有余,锐减至不过百户,朝廷也因此每年少收税银二百多万两。
道光皇帝急了眼,下旨搞改革盐政,由引盐变票盐,规定商人不论资本多寡,只要纳引交课,就能领票买盐,且不受地域限制,可以破岸自由交易,还减少了往昔的诸多盘剥。这一改,大批新盐商拥进盐市,靠优质低价与私盐竞争,重新夺回了市场。官盐销量迅速回升,朝廷的收入自然又逐年增加了。但也应了那句话:几家欢乐几家愁。票盐制虽好,只是弄惨了那些本己不堪重负的老盐商,祖辈留下来的自己又花了无数钱粮才保住的盐引盐窝,瞬间成一堆无用的废纸,而做票盐又干不过那些新人,只有无可奈何地纷纷败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