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文斋现在的老板名叫刘显达,陈元云与他的岳父古董商韩先郐也算有过交情,所以对刘显达还是知些根底的。这个非常有心计的后生,确是个做买卖的材料。刘显达的父亲也曾是浙南贩盐的引商,和古董韩自幼便结为金兰兄弟。后来各自的夫人先后怀孕,刘、韩两家便指腹为婚,约为儿女亲家。后来刘家家道中落。刘显达就到了韩家做了伙计。古董韩看他既能干又可靠,最终还是把独生的女儿韩婷娜嫁给了他。
当了韩家的倒插门女婿,刘显达做事依旧兢兢业业、谨小慎微,颇得岳父大人的赏识和信赖。此后,古董韩便将日常生意都交给了女婿打理,自己没事就泡到茶园里喝茶聊天,乐不得的清闲自在。这种舒心日子没过几年,洋鬼子打进了定海三镇。一把大火将博古文斋烧了个精光,古董韩不堪打击,一命呜呼。后来,刘显达将宋人临摹的展子虔《朱买臣覆水图》及《清明上河图》和一对永乐青花的玉壶春瓶出了手,用这笔钱在南门外大街重又开了间博古文斋。他深知这博古文斋来之不易,经营之中更是精心加小心,吃进和出手的每件东西都要亲自经手,生怕打了眼……
这天时值掌灯时分,刘显达正命店伙计关门打烊,陈元云在孙管家的陪同下,一步跨了进来。陈元云是何许人,这个时候他到博古文斋来十有八九手上都有真东西,看来,好买卖上门了。刘显达满脸堆着笑,忙将刘显达请进里间,分宾主落座后,便又命伙计敬上头春好茶--西湖龙井。
陈元云没心思和刘显达闲聊,更不想在这种地方逗留过长,万一让老熟人给碰上,面子上实在不好看,忙让孙管家打开灰蓝色的双层线织包裹,里边的宣德炉和五彩茶盅一下便展露出来。刘显达拿眼一瞄,便知是上乘的好货,心里不免馋得慌,但也明白,老陈家玩古董的先辈可不少,陈元云耳濡目染也称得上大半个行家,凭自己的能说会道,三言两语把人打发了那是妄想,瞒天过海更是自毁买卖,与其被其视为乘人之危,不如落个精明懂行又不失规矩厚道。
果然,陈元云一开口,口气冲得就没商量:“刘掌柜,东西你也看见了,不会错吧?我跟你老泰山是多年的朋友。之所以把东西拿到这来,就是不想便宜了外人。咱爷俩儿也别讨价还价再费那个事,就一千八百两吧。”
刘显达为难地笑道:“老爷子,您的这东西还用说?肯定是好呀!可这价码嘛,搁以往也要得不高。只是如今这世道,您老经多见广,应该知道这‘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的道理。”
“那你的意思是?”陈元云脸色半阴着问。
“我还能让您吃亏,一千两,怎么样?”刘显达满脸堆笑,跟着还价。
陈元云心想:这小子真会出价,我不能软了,于是道:“就一千八,一两也不能减。”
刘显达依旧殷勤地笑道:“老爷子,您别生气。我怎敢得罪您这样的大主顾?可实打实地讲,当下这行情,您就是转遍了海宁城,也卖不到一千一。”他咬了咬牙又道:“这样吧,我出一千三,绝不能再多了。您要是不愿意,我也没辙,只能请您老慢走啦。”
话说到这一步,陈元云怎么也得收了,他清楚刘显达出的价还可以,真没有杀死狠宰,双方又往来了几个回合,最终陈元云还是收起一千三百两的银票,速速出了博古文斋……
陈孝天的船还没到太湖畔的三岔河口,陈元云这边己将他赈灾期间的衣食住行,照着伺候朝廷钦差的样子全安排妥了,还特别吩咐孝祖在聚庆福订了二十桌的大席。这动静,海宁城的士绅巨贾谁能不赏脸,都纷纷丢下手上所有的应酬准备着这次赴宴,就连漕运、盐运及府县各衙门的二十几位官员也同时收到了邀请。
陈孝天到达的那天,陈元云派侄子继宗和孙管家一同前去迎接。陈孝天众星捧月般被簇拥着到了陈家老宅,海宁地方上的官员连同陈孝天的随从,及担着礼盒的仆人,哩哩啦啦排满了整条胡同。陈孝天行大礼见过陈元云及刘氏老夫人,陈元云下腰扶起陈孝天,拉着看了又看。只见眼前的青年公子玉面眉阔,二目烁烁,言语沉着,颇具家风,不由得心中喜欢。洗漱完毕,饮过了茶,开始叙些家常,陈元云问了问他父亲康乐的近况,陈孝天回答说一切安好,之后就提出要见海宁地方有头脸的人物,以便将赈灾粮物尽快分派下去。陈元云知道这是正事,不敢耽误,各自更换了衣裳后,陈元云拉着陈孝天的手到门外上轿。上轿前,陈元云特意吩咐孙管家命轿夫多拐几条马路走,特别是到了盘龙街那一带人多热闹的地方时,轿子慢行。就这样,直到正午时分,陈元云引着陈孝天一行才来到位于蓝湖宴楼胡同的聚庆福……
聚庆福算得上海宁最气派最讲究的大饭庄了,当年康熙皇上登基大典时,为了以示祝贺,海宁城的大小士绅共同集资兴建了这个大饭庄。后来的乾隆皇帝由大运河水路三下江南,下车辇必打海宁附近的双湖改乘龙舟北返京都,万岁爷的一日三餐也全由聚庆福伺候--因此它也叫天龙山庄。陈元云要在这里订席,还一口气包下二十桌,这就叫摆大谱,谁都知道,在聚庆福天龙厅要想开二十桌像样的酒席,没四五百两银子是绝对下不来的。
走进聚庆福饭庄,见赴宴的贵宾都己早早等待,陈元云便主动向客人做了介绍,陈孝天一入席,两百多人全都起身,连连拱手施礼。众人打量陈孝天,禁不住暗自称赞。瞧人家一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小伙儿,身处这么大场面,从容大方,气宇非凡。尤其那双眼睛,含笑之中敛藏着锋芒和机警,还真就有那么股子力量。
席间,众人接连给陈家老少敬酒。而陈孝天也确实海量,可谓来者不拒,应对自如。这一来,众人更是你一句我一言,称道陈康叔的仁行善举,夸赞陈孝天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就连陈元云也大大地得到了追捧。陈元云喝得有些头重,但心里却明镜似的,想着这些年来自己的窘迫,真可谓“门庭冷落车马稀”。他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些表面阿谀奉承、逢迎拍马的人,其实看重的陈孝天身后的背景?罢了,人间冷暖,这就叫趋炎附势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孝天在客人们的一再盛邀之下,慢慢说了些上层的内幕和当今朝廷的大势格局。陈孝天始终含着微笑,他见大家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这才把自己最终要说的话端出来:“诸位都晓得,前些年国势艰危,民生凋敝,内寇作乱,外夷侵扰。尤其洋人,依仗船坚炮利,肆意欺侮我天朝。崇明诸岛控东南海上之门,扼长江口咽喉,蛮夷来犯,却常败居被动挨打之地。关于这点,我想,在座的海宁乡绅父老应是体味最深的吧?”
席上众人闻听此言,莫不颔首无语。陈孝天接着道:“咸丰帝在热河殡天之后,幸尔当今两宫太后垂帘,恭亲王摄政,这些都是英明睿智的主子,他们每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就是要内安黎庶,外抗强敌,振国兴邦,怎奈国库空虚,财税又逐年锐减,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可缺钱怎么办?总不能老向在座的要报效、要捐款吧?那也不为长法,仅仅是不得己而为之的权宜之计、下下之策呀,无异于剜肉补疮、饮鸩止渴……”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附和道。
“现今朝廷命两江总督曾国藩统辖江浙、安徽、江西等四省军务,特荐湘军将领左宗棠协助督办浙南军务。因而左大人、李大人等深思远虑地力倡推行洋务与实业,为先学洋人经营之道,创立先进的工商实业,使我大清迅速富足起来,再购他们的洋枪洋炮,直至用自造的枪炮和战舰,组建我们自己强大的海陆新军,让西方列强再不敢小觑我天朝。办洋务,难处在外国人不太讲理,中国人不明事势。中国臣民当恨洋人,这不消说了,但须徐图自强,乃能有济,断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恨了。”
众人听了满耳朵,真弄明白的并不多,但听到要富国强兵,却无不点头称好。陈孝天看大家来了兴致,便又提高声音道:“诸位,太后己决定将左大人、李大人等提议办洋务的折本,列为国策。说到这‘办洋务’,五口通商后,广州、上海这两块地更应进入朝廷的视线,但曾、李大人首先的却是天津这块绝佳的风水宝地。两位大人在两江上任时就常对在下说:天津背靠皇城,面朝大海,既得天子庇佑,又便于曲西洋交往,还是盐运漕运的枢纽,完全可以预料,上海、天津港口巨大的贸易之诱,定会使外商趋之若鹜。所以,应该乐观地说,在此推行洋务可谓再合适不过了。真是天遂人愿,不日朝廷便要调曾侯曾大人由直隶调任两江总督。我想届时的上海、广州、海宁、宁波等地必成为南方洋务之中心,商机乃藏、机遇无限,各位士绅名流、商界俊才们必将乘势而上,宏图大展啊……”
“洋务”“实业”这两个词,大家听着新鲜却不明深意,陈孝天又做了详解。不少人还是只听懂了个大概其,但曾大人要来浙南等地空实业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至于兴建工厂、修铁路、造轮船,开发矿山、羊毛、纺织什么的咱从来没班干过,反正都是照着洋毛鬼子的样子瞎鼓捣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