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颜第一次觉得在楚慎面前能言善辩的绝对优势此刻已经彻底的失去了作用。
她明里暗里要求独孤左不要跟在她身边，毕竟在婆罗门的眼中他是顶礼膜拜的领导者，落在她身边充作一个不言不语的护卫保镖可是说不出的诡异而亵渎。但没有用，他虽不肯多说话，可一旦认定自己要做什么，就是杀掉他也没有人能够改变。
陆风颜坚持不懈的要求数次后，终于决定妥协而缄默不言，顺便买了块纱巾将自己和他的脸都结结实实的遮起来，婆罗门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门派，万一真的倾巢而动，她就是再有法力也难保会不会在车轮战中负伤甚至丧命，丧命应该谈不上，毕竟独孤左说左长老要毫发无损的她。再怎么样张扬随性的人，也都从来不会期待麻烦。
而她现在几乎有点害怕那些丝丝缕缕入扣却无解的麻烦。
可即便这样，她们依旧有了麻烦。
只是这麻烦不是在婆罗门，而且在她陆风颜自己。
事情或许还有从三天前进城后说起。
云都的名气不大，至少她在以前从未听说过，可直到进了城才发现，这个地方大是不大，可论起繁荣富庶，即便是江南两淮也不遑多让，街道无论日出日落都是人群熙熙攘攘宾客络绎不绝，四国各地的新奇玩意层出不穷，陆风颜一路逛过去，几乎都隐有应接不暇之感。
而入夜便歇在了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摘星楼里。
也是这夜里，连陆风颜自己都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动了法力，然后那温和的法力几乎就在瞬间沸腾起来，奔腾着沿着全身的经脉流窜逆转，若非独孤左住于隔壁即使镇压，她甚至都无法肯定自己究竟会不会在那一晚上功力尽废入魔而亡。
让她同样没有想到的事情是，那一晚，竟只是开始。
之后几日，几乎每夜她的功力都会有所波动，是连翻动荡之下，她甚至已感觉的到自己的法力已在不知不觉不可察的，像日下的雪一般渐渐消融。
这一点让她开始真真切切的慌起来，即使独孤左法力再高，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亦是同样的束手无策。
三日，陆风颜终于忍不住动了离去的念头。以她现在的功力，御剑术已最多只能有三四成的威力，面对整个婆罗门，她查不了任何事情，甚至还需要随时防备着被其中人明里暗里动手攻击的风险。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束手无策。
她想走，可是还没有来的及告知独孤左的时候，却被一件大事给拦了下来。
楚慎和欧阳璃擅入城主府行刺，失手被擒。
陆风颜想到欧阳璃可能会知道影杀的底细，甚至在再遇独孤左之前，她甚至都曾怀疑过欧阳璃就是影杀的幕后主使，那日在帐中相遇她对她出手，陆风颜已有八分肯定她就是在巷子里暗算她接了悬赏榜的人，可是她想不通她此举究竟是做什么，更想不通凭她的身手又怎么会落在影杀手里，她欧阳璃的功夫本就在她之上。
她也曾问过独孤左欧阳璃是什么人，可没有用，他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
她不能确定欧阳璃的身份，就不能确定楚慎和她在一起莫名其妙的陷入城主府究竟还是不是安全。
所以她只能决定自己亲自去看看。
即便一向骨子里十分自负的她，这一次连自己可以平安抽身的胜算都没有。
她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直觉饿危险就已经可以让她的心跳的不安。
仿佛是一种什么样的，不详的预感。
以至于她想了很多很多次，才终于下定决心避过独孤左。
独孤左的功力比她高的太多，可她没有办法让一个甚至连朋友都还算不上的人陪着她一起去冒这个连自己仿佛都在害怕的风险。
更深处，也或许她仍旧没有办法让自己在这短短不足半个月的时间里真真正正的信任他。
她没有胆量去赌。
甩开独孤左并不是一件多难得事情。
当他就那样坐着，不喜不怒不出声饿时候，那样冷峻而疏远的他会让所有人无法看到他的内心，可当他真的愿意接近你的时候，你猜发现，他那样认真而纯粹，干净的甚至让任何的怀疑和算计都变得前所未有的脏污。
陆风颜将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将桌上加了仙醉散的酒杯拿走。普通的蒙汗药对他不会有用，而仙醉散却足够他睡整整的十二个时辰。
开门。
弦月如钩。
丝竹乱耳，舞乐升平。纤柔的白纱随风而动，窈窕玲珑的舞女蝉衣轻摆，飘逸而不裸露，生动而不奢靡，白梅掩映，风华万千。
整个城主府邸客宴正酣。
白纱覆面的侍女在白梅中穿梭，脚步轻缓的悄无声息。
陆风颜将轻身术用至极致，城主府不大，可她几乎搜遍了每个角落，却偏偏连半丝的线索都不曾找到，到最后，她开始忍不住怀疑这个消息到底是有几分的准确。
然而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府邸从原本的防守森严，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竟已变得如铁通搬密不透风，她隐身于厨房的储藏室，高大的围墙边挺拔的松柏之间有精铁的强弩在惨淡的月光里曳曳生光。
她的心在一瞬间沉下去。
那些森然的铁箭钢弩间流转的不是寒凉，而是一种炽热的，无形的火。
她悄寂的将自己在看不见的黑暗里隐藏的更深，沉默着听着自己心里快起来又慢下去的声声心跳，思绪像一条崩直的弦，随时会将飞来的冷箭绞碎，或者被它斩断。
这场浮灯花影的盛宴，本是一场绝望的杀局。
庭院前的舞女开始撤去，懒散萎靡的宾客打起了精神，她看到有肃穆的侍女立于两侧，飞扬的白纱中有银白的背影浮现。
沉稳而安然的，从容娴静。
陆风颜在那一刹那几乎按耐不住自己会抓紧剑冲出去。
因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像她那样，只一个背影，就颠覆了整个黄昏，不声不语，已令云月都迟暮。
而如今她的身周没有了佛香的缭绕，换成了满眼温柔而冷寂的兵戈。
柔婉的面对着四面八方的杀伐。
她看到所有人都站起来，警惕而恭敬的向云暮行礼。
向云都最尊贵的统治者行礼。
云暮是他们尊贵的城主。
也是今晚兵戈相向的人。
她不得不冒险靠近过去。
靠近白纱覆盖下冰冷而燃烧着焰火的剑与刀。
然后她看到了人群中低眉负手的楚慎，还有他身边冷火一样的欧阳璃。
他们站在一个老人的身后，样子看上去那么像是一个卑微的侍仆。
云暮微微扫了一眼在场神色各异的人，笑着摇摇头，柔声问：“只不过设个家宴，倒没想到还请到了远在晋南朝堂的宰相，不，在自己人面前，还是称右长老比较舒坦。”
右长老的脸上也露出着僵硬的笑，对云暮拱手：“族主设的家宴，我等下属，自然要来。”
“可是诸位带来的客人太多，我这城主府邸，怕是招待不周，竟委屈诸位的客人委身墙木之上，倒是我这，族主之过。”云暮看着右长老，声音淡如微风，平静一如福江山内无声的佛堂。
右长老的笑变得勉强。
“不瞒族主，”一个布衫道人站出来，“我等特意来赴此宴，是有疑虑来请族主解惑。”
“青云谷可向来是以无所不知闻名江湖近百年，竟不知何事，还要南谷主亲自前来问我。”
南谷主面色一滞，沉默片刻，才道：“属下们潜藏江湖朝堂几十年，只为迎族主回山，率我族人重新君临天下，盛世长安，可却不知，族主觉醒后的几十年间，为何却弃了族人？”
云暮状似意外的侧目，“南谷主何出此言？”
“二十年前族主随人族之人下山，此后再也不曾露过身影，而且，”他的目光冷下来，“而且据说族主违我族之大忌，竟与人族婚育，尚有一女留于人世，不知族主对此又做何解释？”
“看来各位的消息倒还真是灵通。”云暮放下手里的杯，神色稍懒，可目光种种却毫不见在意，“不知南谷主此时提及这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意欲何为呢？”
“只怕不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吧？”此时开口的是右长老，“据我等所知，几个月前，族主似乎才出现在一个叫福江的地方特意认了流落异乡的独女，不知此时，可是属实？”
“那就请问，我认的女儿是谁？”云暮抬眉望向右长老，柔婉的神色却有着不屑一顾的轻蔑。
“自然是那从山外而来的修行者，据闻名叫陆风颜。”
“为什么我的女儿，会是山外之人呢？”云暮笑了，“山外修行之派向来与我族不死不休，我若有女儿，她又何德何能会让顽固的山外之人破例？”
“依着族主的意思，是不认有这个女儿了？”右长老面露冷讽，“那福江风府的事，族主做何解释？”
“右长老可知我族在大夏朝中最大的势力是什么？”云暮突然转了话锋。
右长老一怔，答到：“自然是原太子和三王爷两党。”
“那右长老又是否知晓，先太子和三王爷为何会与我族之人合作？”
“自然是因为我族能助其一臂之力，以便在朝中羽翼更丰。”右长老不明所以，可还是老老实实应答。
“那我族之人，又凭什么能助他一臂之力？”云暮的脸上仍旧带着和缓的微笑，可语气，却不知何时已锐利起来。
“自是……”他的话突然顿住。
“自是因为我族有足够的财物。”云暮替他答了话，“而我族的财物在大夏朝，有近三成来自风家，可风家的这一代，却偏偏娶了一个慕容姓的家主夫人。”
右长老的脸色变了变。
“而这个慕容，正是四皇子的外亲，四皇子和太子三王爷势同水火，想必诸位是比我更清楚才是。”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云暮勾勾嘴角，这才在正位落了座，接着道：“昔年我的确与风家家主有过相识过往，后时之事各位更是烂熟于心。前几月我在福江行事也确有复仇之意，只不过唯一错误的是，那时出现的山外弟子并非我的女儿，而我的亲生女儿，早在当初慕容氏暗算之时就已夭折，我留给她的几样物件也随之遗失。后来机缘巧合被那弟子得到，才假借了她的身份，仅此罢了。如今慕容氏已死，四皇子失去风家的财力支持，对我族来说已不成威胁，却不想，诸位不仅没有意识到这个失误，反倒偏偏特意前来质问。”
陆风颜的心中骤然一拧，惊诧如雷暴般骤然而落，将她的头脑震颤的几乎空白。
右长老和南谷主面面相觑，脸色之中已见迟疑。
“族主的女儿……当真已不在人世？”南谷主仍有疑虑，只是这一次的询问已不敢明目张胆。
“尸身为我亲手所殓，难道还可死而复生？！”云暮的语气终于森冷起来，南谷主面色一变，忙低头赔礼：“族主恕罪！”
云暮冷冷的扫过他的脸，道：“不过既然各位都各自带了兵马，那自然就不能空手而归才是。”
所有人的表情中都露了疑惑。
“前几日府中捉了两个刺客，可就在今日，却得到禀报说两人已从牢中脱身，可如果两个刺客不是诸位派来的，想必此时一定还在府中，如此，诸位可知该如何做才好？”
浓烈的杀机立刻涌上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庭中一一划过，陆风颜忙一转身将自己在树冠中藏的更深，薄薄的白纱在风中猎猎做响。
楚慎和欧阳璃尽可能悄然无声的退至人群的边缘。
陆风颜看着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楚慎，不知不觉的将呼吸都因紧张而压制的缓慢下来。
楚慎握紧悄悄出了鞘的风澜，欧阳璃的指间已经浮现出淡淡的火焰。
有一个族众无意识的慢慢慢慢的向后转头。
在他身后的楚慎手指因紧张已变得略带了青白。
陆风颜的心几乎在喉间狂躁的跳动。
那族众的头只要再偏过一寸就会彻底看到楚慎陌生的脸。
陆风颜终于在那一刹那出手，寒魄在几乎灌注了全身法力的一击下快如闪电般划破了那个族众的喉咙，侧身一翻，直直奔向另一头安然而坐的云暮。
人群在那一刹那如水般沸腾起来。
右长老的手杖一抬将寒魄挡开，南谷主掌中漩涡般的炎火之力准确无误的拍上她藏身的树木。
陆风颜有着狼狈的从树冠中飞身而出，抓过寒魄勉强挡住一把正斩过来的长刀。
刀身极重，震的她的手腕微微发麻。
楚慎险些忍不住冲上去，欧阳璃一手拉住他，一闪身躲入不远的狭廊。
“为什么？”楚慎拧紧了眉。
“还不是时候，她不会杀她！”欧阳璃看都没看他，回答的确实简短而肯定。
云暮在抬眼的时候，流露出一抹谁都无法看到的讶然。
右长老的手杖在她躲闪不急的时候落上她的肩膀，她竭力就地一滚避开南谷主随之攻来的一掌，血气漫过喉咙涌上鼻尖。
她的心里忍不住泛上几许酸楚，十多年来在各大长老师兄师弟其实向来是宠着她的，却不曾想到，如今会真的在这千里之外的古城真的遇上这场必死之劫。
又一柄刀砍过来，她眼前一花，左臂上已有剧烈的痛涌上来，她反手将风澜送进那人的心脏，却将自己的后心露给虎视眈眈的右长老。
她控制不住的闭上眼睛。
这一击，她根本没有办法躲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