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立鉴从王永庆那里回来，忙去二叔家对倒班在家休息的同志交待隐蔽的指示，之后，机警地查看一番，见没有特务盯着，便回家收拾行李。向老母亲告别时他流泪了，不知何时回来，是否还能母子相见。一头叩下去，泣道：“忠孝不能两全，母亲大人，受儿一拜！”
侯立鉴乘火车抵达新京（长春），背着行囊在这陌生但还觉得熟悉的城市的街道上溜达着走，看见的日本人要比关东州大连少得多。他当然知道这是日本关东军泡制出来的满洲国的首府，这里不再叫长春，改叫新京了。时有满洲国伪军军队在街上列队走过，他当然不清楚这是哪支以“独立”声明实则叛变投敌的队伍，是镇守使张海鹏的队伍，还是辽东镇守使于芷山的队伍？伪满洲国的军队里有耀武扬威的日本军官，挺新鲜，但不奇怪，皇帝被日本人管，军队更得是。当他走到原道尹衙门那里时，他停步细看了看，脚步下是一片偌大的广场，远处的大门高大而坚固，还有荷枪实弹的禁卫军把守。从四敞大开的红膝泡钉大门望进去，里边的楼都是两节高的白楼，看不清有多少座。楼的高处插竖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五色旗。这是伪满洲国国旗。你奶奶的，被赶下台的满清末代小皇帝溥仪跑这儿来过皇帝瘾来啦？侯立鉴恨恨地心里骂着。
“干什么的？快走，快走！”他猛然转过身来，没想到身后还有一趟暗街，青一色的房子，是禁卫军的驻宿营房。两个背枪的哨兵哟喝他。他没有回答，也没必要回答，从这里穿过的行人，也不只他一个。他赶紧走过去，心里骂着：“汉奸走狗，汉奸皇帝。凶耀啥？总有一天，中国人民会宣判你们这些卖国贼的，连同你们的日本主子！”可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刚逃出关东州那个恶魔肆虐的地狱，又走进日本侵略者一手搭建的满洲国的鬼门关，他顿感肩上的责任是多么沉重，道路是多么艰难？
他找到福昌公司，大门口挂着牌匾，他找到陈先生，那是位公司管事的。看了他递上去的引荐信，陈先生说：“老侯，你就留下吧，有什么特殊技能吗？”“设备修理，我是高级工匠。”侯立鉴准确地推荐自己。陈先生说：“那很好，公司有两个下属工场，正缺少修理技工。”陈先生招呼管人事的进来，交待说：“这位是我朋友推荐来的高级修理工侯立鉴，给他挂上号，我们录用了。你领他去工场看一看，住宿、工薪你都给安排好！”管人事的与陈先生年岁都四十多岁。显然是老人。
侯立鉴阅历够丰富，头脑也够快，但也没搞清楚这家福昌公司与大连地下党组织尤其王永庆、骆苏是什么关系。那陈先生没讲，他也不便问。去工场参观过后，与设备修理的工人见面之后，便去了工人宿舍。他有一小间独立的房间，这也许是照顾，总算安顿下来。从今后一切都得从零开始，比他在大连三次入狱获释后更为艰难，因为他是人生地不熟。他只能潜心把活干好。修理班加上他共4人，这是个比技术的地方，大工匠得拿出本事来，否则没人服你。同行是冤家，甚至会魇你，让你下不来台。侯立鉴很清楚这一套，日本工人也敬重中国的大工匠，所以他不急于跟那三人拉关系交朋友。他不但认真干活，还甘心打下手。这天，冲压车间工人来找，说80吨冲床拉伸铁罩子时卡住了。修理工领班冯师傅带小陈忙过去，过一阵子小陈跑回来说：“侯师傅，冯师傅要我叫你过去，他说他没辙了。”侯立鉴带小赵过去。询问一下，冯师傅合上电匣，电机嗡嗡叫，启不动，他怕把电机烧了，没辙了。
侯立鉴观察一番，让小赵和他在甩轮这边，小陈和冯师傅在甩轮那边，说：“来，冯师傅，我们4人一起用力盘甩轮。”看眼的人包括冯师傅都很不解，怀疑说：“能行吗？”侯立鉴喊出号子“嗨哟”“嗨哟！”只听拉摸头咯噔一下子，吓了大家一跳。侯立鉴说：“好了。”把拉模的滑块向下到极点又返上来。然后再合上电匣，冲床滑块带着拉模又自由地上下往复。所有人都对侯立鉴翘起大拇指，投来佩服的目光，称赞这大工匠名不虚传。
侯立鉴的名声一下传开了，不只修理班三个工友，冲压车间的工人，都向侯立鉴靠拢过来。侯立鉴善讲《三国》、《水浒》，讲起来像摔平词一样，工人们渐渐被他响应引过来。他借机宣传革命道理，以提高工人阶级觉悟和民族爱国意识。小陈是陈先生的堂侄，可陈先生对侯立鉴的态度依然不冷不热，也从未跟他说过如何接上组织关系的事，让人感觉陈先生根本不是组织上的人。可市里油脂厂、火磨厂（面粉厂）等厂设备出了大问题，来求援时，陈先生总是下令让侯立鉴带他侄小陈一块儿去。使他接触的社会面越来越宽，其中不乏日资企业。他明白并揣摸出陈先生的用意和良苦用心。
这天，陈先生把侯立鉴和他侄子小陈招过去，说：“皇宫来人接你们去修理设备，能修就修，别捅漏子，少说话。”两人被专车拉进伪皇宫，原来磨坊电机烧了，宫里修理工没修好，请来日本电工也没修好，正赶上厨上面粉供不上，要让皇上和大臣们断顿，外购需严格质检和安全检查，繁杂误事。这事反应到国务总理郑孝青那里，郑很生气地说：“这等事也找我，尔等干么吃的？偌大的京城你们去请能人高手嘛！”伪皇宫没有总管太监，负责后勤供给的部门，便撒下人去请能人。火磨场的人便推荐福昌公司的侯立鉴。侯立鉴把螺丝刀子触到传动机器上，小陈用手转动齿轮轴，侯立鉴诊断一番心里有数。再检查新换的电动机，合上电匣不转动，他捋电线检查一回。管事的问：“怎么样？”侯立鉴说：“能修。”他和小陈拆开传动机箱，换了打齿的变速齿轮。再把电工最易忽略的导线，断线处接上。然后试车，运转正常。工人们开工操作。侯立鉴和小陈得重奖。回来后，陈先生认真地问了一回，什么都没说。但在福昌公司和加工厂传开了：“新来的侯立鉴被请到皇宫去修理设备，把日本电工都给盖了，真了不起！”侯立鉴一举扬名。可第三天，陈先生把侯立鉴叫过去，说：“侯立鉴，你得马上离开。”侯立鉴愣然说：“咋，我干的不好？”陈先生摇头，告诉他说，大连警署来人打听你的下落，你已是出名人物，我的一位在客栈当服务员的亲戚告诉我，看样来者不善。另外，从奉天传来消息，大连和奉天（沈阳）地下党组织被叛徒告密，遭到严重破坏。他说，我断定大连警署来人是追踪而来的。你得马上离开，去哈尔滨南岗火磨房。侯立鉴知道必须离开了，便问：“去那里我找谁？请陈先生指点迷津。”陈先生说：“你去应招打工就行了，要隐姓埋名。”接着把账房找来说：“侯立鉴母病重要速归，快给他结算工薪。”侯立鉴领到工薪，然后悄然离开，他乘上火车还在想：应该改姓啥叫啥？因为一改姓名，就没人再知道他侯立鉴了。他将从这个世界上消逝。
侯立鉴到了哈尔滨，马车夫拉客地招呼着，他去乘了电车，那省很多钱。他到南岗火磨房招工部门报名吴凤山，是设备修理高级工匠，在长春火磨房、油脂厂、机械厂等干过。“给我一个月试用期，如果我拿不起来，拍腚走人，一分钱不要。”大工匠就得有魄头，当即挂名，成了火磨房的领班修理工。火磨房是烧煤的蒸汽机，通过传送皮带带动每盘磨，是磨面粉的。采购、存储、加工、包装、销售、运输，号有百人。那时，三班倒，生意兴旺。
一个月后来了一个人，五旬年纪，清癯面颊，体格健壮，很有军人气质。他就是关东州铁记镖局铁镖头铁虎的二哥铁城。他和铁城在不远的大车店见过面。他常来这家火磨房购买面粉，有时自己带大车来，有时也雇用大车拉脚，是火磨房的老主顾，多数情况下住大车店，也是大车店的常客。火磨房二掌柜与铁城交情甚厚，两人喝酒时，霍二掌柜说他们火磨房来一位技术特棒的修理工，叫吴凤山。他是从长春过来的，可口音没改，辽南海蛎子味，是你们老乡。“霍贤弟，那何不请过来，我可多年没回老家了，前几个月，我见到我二侄铁武来走镖，这更勾起我对家乡的眷恋。”铁城抑不住高兴地说。霍二掌柜豪爽说：“没问题。”忙招呼店伙计，说：“去火磨房把修理工领班吴凤山找来，就说有一位姓铁的老乡要见他。快去！”说着掏两元小费递过去。店伙计给霍二掌柜跑腿特勤快。霍二掌柜有令，侯立鉴不敢不来，何况说有位姓铁的老乡。他问店伙计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店伙计说：“北边老客，铁城铁大叔，外号铁老边，他在中苏边境线上满洲里做生意，开客店。”侯立鉴与铁镖头铁虎和铁少侠铁武是朋友。但不知铁城何人？忙赶来与铁城会见。一提原来是铁武的二伯。而吴凤山（侯立鉴化名）是铁武的朋友，与铁城三弟铁镖头又是相互敬重的关系。两人这真是他乡遇故知。因为霍二掌柜在场，虽也算是间接朋友，但毕竟是东家与雇员的关系，侯立鉴与铁城初次见面，并未谈得太深。之后，两人每天晚上喝一次酒，相互交谈得也就越来越深了，互相透了底。侯立鉴是福纺纱厂“四•；二七”大罢工的直接指挥，三次入狱，都动摇不了他的革命决心，尤其老侯求托铁武向外转送地下党员参加抗日游击队之事，更让铁城震惊。他赞扬侯立鉴说：“侯兄弟，你是特殊人才，呆在火磨房可惜了。如今日本侵略者大肆侵略中国，每个有志的中国人都应该投入反日斗争。这样吧，你参加国际情报组，给苏联红军提供日方情报，做谍报特工，苏联红军早晚是要同日本侵略军开战的，反日需要中苏同盟。”侯立鉴欣喜，说：“只若是反对日本侵略者，这事我干！”遂问：“铁城兄，你能与苏联红军联系上吗？”铁城一笑，给侯立鉴斟酒说：“侯老弟，你看我像不像苏联红军？”侯立鉴说：“苏联红军要中国人吗？”铁城没告诉他，他是苏联红军中校军官，是苏军参谋部下属中方国际情报科负责人之一。南岗火磨房是他的联络点之一。他正在争取霍二掌柜加入国际情报组织。侯立鉴聪慧，下定决心说：“铁兄，我跟你走！”铁城说：“当然，你得跟我，不然你就汨没了，我得送你去苏联培训，掌握各种技能才能回来工作。”他依然有几分神秘。
铁城这次是带大车队来的，三辆大车装满面粉，麻袋撂得老高，是准备冬需吧？大车队顺顺溜溜从日本侵略占领的哈尔滨赶出去。出了哈尔滨，半路上上来一些人，每辆大车上三四人，皆暗藏武器，这是武装押送。是防备路上不安全。看来铁城这个中校军官不白给。让吴凤山（侯立鉴）还断不定这位铁老客是何等神仙，但相信他是铁武的二伯父就够了。
入冬了，北风嗖嗖的，越往北走越见雪花飘飘。气候也越凉越冷。侯立鉴是练武出身的劳动者，虽三次入狱遭到摧残了，但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但坐在大车上，冷风猛吹，路途漫漫，他感到真冷。大车上备有棉大衣等防寒用具。铁城给侯立鉴取出一套，说：“我们这些人习惯了，还能熬上百八十里，你初次北上，别冻感冒了。穿上吧！”侯立鉴在大连这边，过冬从来不戴棉皮帽子，禁冻。他说：“我还是一点一点加装吧，也锻炼锻炼。”他只披上了羊皮棉大衣，顿然暖和许多。“铁城兄，咱们还得走上几天？”他问。“晓行夜宿，也得七八天。如果遇上大雪，那就不太好说了，有时中途还得换爬犁。”铁城说的并不悬乎，有一次他走了半个月。
侯立鉴心里一直是热乎乎的，他是在走向新的革命征途，可冷就是冷，心说：自己以后就得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了呀！不打憷是假的，无奈是真的，日本侵略者把他逼上这么个路，那就得不屈不挠，总有一天要打回来的，哪怕葬身北疆，也无怨无悔，这是他当时的心态。
我们的英雄沉默着，而大车上的其它人，有说有笑，虽然胡碴子呵气冻成冰溜子，笑声依爽朗豪迈，让铁骨铮铮的侯大侠感到这些人更铁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