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太阳暖烘烘的,空气中散发着油菜花的清香,江水缓缓地流过,水声如歌如诉。这是美好的一天,斯琴高娃和我沿着沱江漫步,她向我打开了心灵的窗扉。于是,我寻觅到她往日的脚步,那宝贵的赤子之心激动着我,使我禁不住写下了她拍摄《归心似箭》的那些日子……
在通往排练厅的路上,一个又弱又瘦的身子紧裹在大衣里,俯首低眉,一步一步地走着。她,就是几天前才从呼和浩特赶到八一电影制片厂来试镜头的斯琴高娃。今天,领导要来,要决定选谁上戏了……她会选上吗?
这条平坦、笔直的柏油路,今天竟如此漫长。就像那通往银幕的路,走过去二十八年了,难道还要走二十八年么?在高娃的心目中,仿佛从生命开始的那一天起,自己便迷恋艺术、向往银幕。她从小能歌善舞,1964年初中(学蒙文)毕业就进了内蒙古歌舞团,开始了自己的艺术生涯。曾经有好几次,生活在向她微笑,银幕在向她招手了。不是因为临时修改决定让别人替换,便是下生活回来突然给否定了,甚至有的已经开拍了……这一切对年轻好强的高娃打击之大,是没法诉说的。此刻,她第一千遍问自己:人家会选上我吗?由于怀孕,她消瘦、疲惫不堪,简直萎靡得发霉了。第一天进八一厂,就遇见人们惊讶的目光、怀疑的神情:“这个样子演玉贞?漂亮演员多的是……”是啊,这个样子!她痛恨起她的这个样子来。早先,她可不是这个样子啊!从小唱歌、跳舞、吊嗓子、练功夫,她高娃哪里仅仅是凭兴趣、停三歇五?她总是一丝不苟,坚持始终的。从小学习蒙文、汉文,她高娃哪曾鼠目寸光,自满自足过?她总是从不畏难,攻克一个又一个难关的。在草原上学骑马,她哪管摔跤不摔跤,只知道一个劲儿往马背上跳。在游泳池学游泳,她哪管过呛水不呛水,只知道一个劲儿往水里钻……而今,她竟然变得如此胆怯了!她仿佛看见九泉之下父亲那严厉、责备的眼光……她仿佛又听见父亲病逝前语重心长的 声音:“要让我的孩子成才……”父亲是1936年领着游击队投奔延安的红军战士,他把一生贡献给了革命,对自己的儿女寄予着殷切的期望。父亲要儿女成材,要儿女活个人样儿啊!想到这儿,高娃猛然抬起了头。
当雪亮的水银灯光投在高娃的身上,一切烦恼忧思都烟消云散了!她只觉得她正在走向艺术的圣地,心里充满了对艺术的虔诚、对圣殿的憧憬,顷刻间,她便陶醉在她的角色中了……
不知是谁轻轻地扶着她,把嘴附在她的耳边悄悄喊着:“决定了,决定你演玉贞了!”她没说话,没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就往外跑,从排练厅到招待所,转眼到了院中,穿过花圃、马路,跑出八一厂的大门,挤上公共汽车……最后,几乎是摔倒在邮局的长椅上。
长途电话通了!高娃乐得发颤的声音,通过那根纤细的电线,从北京传到了上海。那边,正在出差的高娃的爱人小敖,听到了这个使人如释重负的消息。
“怎么办呢?”高娃的欢乐中带着焦急。
“好好争这口气!”小敖沉浸在兴奋中,并不明白高娃的“潜台词”。
“噢,这个我知道!我说的是——怎么办呢?”高娃急得跺了一脚。
“什么怎么办?”小敖还是不懂,这达斡尔族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愣着哩!
“哎呀!孩子,孩子怎么办?他可是保不住了……”高娃的声音发涩了。
电话的那一端不吱声了。一阵压抑的沉默。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小敖怎么舍得呀!可是——高娃始终不渝苦苦追求,日日夜夜梦魂牵绕,发愤、吃苦、委屈……全是为了这神圣的事业呀……想到这儿,小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断然作出决定:“孩子,拿掉!你,你去拿掉!”
几天以后,高娃踏上归途。她坐在火车上,噙着眼泪,一笔一画地给小敖写了一封长信。信末,她画着他们的儿子——头,这么大;手,这么大;小小的指头依稀可见了!……在儿子的画像下,她写着:我对不起你。
高娃再度来北京,是1979年5月了。这之前,她已经去东北体验生活,拍完了《归心似箭》的外景。她的戏大多在内景拍摄,更艰巨的任务在等着她哩!此刻,她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被全新的生活、创作的甘苦左右着,支撑着和昨天告别了!十年“浩劫”中,事业上的挫折、生活上的磨难、世事的艰辛……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她绝对不愿再去想它们了。使她苦恼的,是感到最宝贵的年华已经逝去。她的生活重新开始了,是用最快的速度,最快的节奏。一心盼望着,积蓄了二十八年的力量,现在正是使出来的时候了!
这时,小敖的妈妈得了癌症,小敖送妈妈到北京治疗来了。高娃和小敖本来就分居两地,婆婆病了以后,高娃苦于要下生活、出外景,一直没时间回内蒙古照顾老人。这件事,对于从小受继父和母亲最纯正的教育和熏陶的高娃来说,成了良心上的重负。现在婆婆来了,她觉得正好弥补。
说也凑巧,内蒙古歌舞团也在这时上北京汇报演出。高娃是团里的报幕员。她报幕很有特点,得过区里的报幕奖;去广交会演出时,她的报幕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这一次团里当然要她报幕。作为十五岁就进歌舞团的蒙古族演员,高娃把内蒙古歌舞团进京演出看成一件大事,她觉得这次报幕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于是,她以赤子之心,精密、准确地安排了自己三点运动的轨迹。
这是六月的一天,天刚刚亮,高娃已经早跑完了。浑身汗淋淋没顾上洗,先把婆婆的中药放在炉子上熬着,然后捧起笔记本,又开始琢磨今天要拍的戏。尽管她准备已经很充分,笔记本里都写了好几页了,不过,下午要拍,她还要抓紧分析、比较,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
八点钟,高娃把熬好的中药装进保温瓶,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离开八一厂招待所,直奔六里桥婆婆寄宿的招待所。她一匙一匙喂婆婆吃完药,便给老人换衣服裤子,天太热,脏衣裤不能放,立即拿出去洗干净晒好。赶上十点,高娃用自行车推婆婆上五棵松三○一医院治疗,等把婆婆再推回招待所,她又该动手给婆婆准备午饭了……
婆婆是个有文化、有头脑的人,辛苦一生,十年浩劫中被打聋耳朵,而今被癌症折磨得形容枯槁,一脸紫乌发黑。她见高娃收拾提包准备要走,一把拉住高娃:“等,等一会儿走。”
高娃顺从地坐在床边上。
婆婆摩挲着高娃的手,默默无语,良久,用那因很少说话而变得迟钝的语调说:“等我病好以后,我要跟你过……”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高娃知道婆婆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泪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终于忍住了才说:“那还用说!您当然跟我们过呀!”
“下午还要拍戏,你走吧!”婆婆使劲捏着高娃的手摇了几下,久久不想放开。
“我明天给您蒸好蛋糕带来……”高娃依依不舍离开婆婆,又匆匆骑车赶回八一厂摄影棚去。
等高娃走出摄影棚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她紧皱眉头,拖着酸软的腿,心里沉甸甸的,还在为刚才拍的戏苦恼着。
太阳正缓缓地向西沉下去,把天空烧得通红,给大地镀了一层金,高娃的眼睛却始终望着映在地上的长长的身影……哎呀,晚上演出的时间快到了!她的眼睛从影子上移到表上,哪里还来得及吃饭?
小敖像及时雨似的,飞跑着过来了。
高娃抓起小敖买好的火烧和整理好的提包,飞跑出厂门,跳上了汽车。在汽车里,她对着小镜子涂抹着,很快就将电影妆改了个样子——质朴、深沉的玉贞不见了,朝气蓬勃、健美粗犷的内蒙古女儿到民族文化宫来了!
不过,她心里又在为刚才摄影棚里的戏发愁:屋里董大爷在给魏得胜治伤,玉贞听到董大爷正在夸自己,于是,端着水盆,歪着身子走进屋来了。有人说这个动作不美,而且难看。也许,端着盆,踮起脚尖扭着腰进屋来的动作比较美,可是,这样的姿态符合特定环境中玉贞这个特定人物吗?
“丁零——”电铃响了。
全场灯光熄了。
高娃,上!她猛然从四十年前的东北农村回到了现代北京的民族文化宫。她站起身,定了定神,挺胸收腹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撩开绣着民族特色图案的幕布,迈着轻盈和庄重的步子,走上舞台。藕荷色的蒙古长袍从地上拖过去,一束淡红的灯光投到她身上,把台下千百双眼睛吸引过去。此刻,她不再是玉贞,更不是高娃自己,她是来自内蒙古自治区的蒙古族姑娘。她带着内蒙古人民的深情厚谊和献身“四化”的火热斗争生活,向首都人民汇报来了!怀着虔诚的心,她与观众交换了一个真挚、诚恳的微笑,这位蒙古族姑娘的心里,立即出现了可爱的家乡——内蒙古草原的景象,她要把这个感受传给大家,她要把他们全都带到那儿去,她满腔热情地开口了。
繁忙、紧张、劳累……在摄影棚里,她是朴实、深情、直爽的玉贞;在招待所和医院里,她是温柔、周到、孝顺的媳妇;在民族文化宫,她是热情、豪放的蒙古族姑娘。她像一座拨快了的紧绷着发条的钟,每天总比标准时间匆忙、着急、转得快,“嘀嗒、嘀嗒”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停息。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不拍电影、不演出的日子。婆婆早就吩咐过了,这一天,决不让高娃操心,她要小敖陪着高娃,到公园去玩玩,好好休息。
高娃到北京七八个月了,哪儿也没去玩过。她和小敖商量着到最方便去的北海公园去。
高娃和小敖在北京第一次逛公园,虽然疲劳过度,不可能有勃勃兴致,可也算是欢欢喜喜的。一进北海公园,嗬,两人都傻眼了!游人那么多,密密麻麻,一个挤着一个,像大锅里煮饺子似的。刚过小桥,高娃就感到气闷窒息,对着比花比树比鸟多得多的人,她撅着嘴,不肯往前走一步了。小敖是知道高娃的脾气的,他拨开前面的人,站到桥栏边最高的地方,踮起脚尖翘首远望——那边,一条木椅上,一对年轻人正在收拾提包。快!他长腿一跨,不等高娃弄明白,拉着她,从稠密的人丛中挤出一条路,跌跌撞撞赶到木椅跟前,那对年轻人还坐着,他们莫名其妙地望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大个子。
小敖向他们傻乎乎地笑着,指指木椅。
高娃哭笑不得地拉拉小敖,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呢?一边等去吧。
那对年轻人明白了,理解地笑笑:“没事,你们坐吧!”他们让出木椅,走了。
高娃和小敖坐下了。
高娃是一根绷紧的、随时可以弹奏曲子的琴弦,此刻,像断了一般,任它蜷曲着瘫坐到木椅上。可是,她的思想却松弛不了,这时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丈夫,见高娃“发呆”,凭经验,他知道这种时候找她说话,十有八九会给“熊”一顿,于是,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
高娃“发呆”,准是落到戏里去了。这会儿,她正坐在灶边烧火,不忍和魏得胜分别哩。导演要求她此刻不看魏得胜,而是一动不动地用失神的眼光望着灶火。此时此刻,这样的眼神传递感情的逻辑是什么呢?高娃是一个多思的人,是一个严肃的演员,她的每一个外部动作的设计,总是在努力理解人物、从合符人物性格的内心世界里去寻找到的。有人说“失神的眼光”不美,难道只有“脉脉含情的眼光”才美?她记起在东北接触过的很多农村妇女,那些眼光怎么感觉也是很美的,美在哪里呢?那一双双的眼睛,有的嵌在深陷的眼窝里,有的牵着长长的鱼尾纹,有的蒙着一层白翳;大的眼睛、小的眼睛,单眼皮的眼睛、双眼皮的眼睛……不管外形怎样,她确实感到是美的,甚至生活在那些眼光中,自己都变得单纯、诚实、美好了……高娃想到这儿,本能地伸手到衣兜里去掏笔记本,翻翻当时的笔记看看……
“阿姨,这是你丢的纸吗?”一个小女孩甜蜜的声音飘过来。
高娃很有兴趣地仔细望着小女孩,噢,多美的眼睛!她心里闪亮了一下,冲动起来,孩子眼睛的美,有如东北那些妇女眼睛的美,那眼光里,饱含着淳朴、真挚的感情,它们之所以美,是因为心灵的美,精神的美。
高娃激动地亲了一下小女孩,急切地抬头,举目四望,寻找着,她忍不住,要想立刻把自己的感受和体验向人诉说。这时她想起了小敖,可是,坐在身旁的小敖已经呼呼入睡了,她有点扫兴,举起手恨不得立刻摇醒他,可——不行呀,小敖这些日子太累了,也是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高娃心里一酸,轻轻放下手来,挪动一下座位,让小敖睡得舒展些吧。
高娃从衣兜里掏出手绢,轻轻打开,遮住射在小敖眼睛上的阳光。
小敖一下惊醒了,他抓起手帕,揉揉眼睛,向高娃笑笑,咦,她怎么在这儿?往两边瞅瞅不解地问:“高娃,这是什么地方呀?”
什么地方?高娃努力地回想着。
山上,有白塔;桥下,波光粼粼;水中,倒映着五个亭子,这——
“是北海公园!”小敖快乐地一拍大腿,站起来喊一声,又坐下去。
“天啦,我们就是这样逛公园的吗?”高娃忍不住放声笑了。
1981年5月于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