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袜街郝公馆的主人,本是客籍游宦入川的,入川仅仅三代。因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经张献忠与群寇的一番努力清洗,再加以土著官军的几番内乱,但凡从东晋明初一般比较久远的客籍而变为土著的,早已所余无几,而且大都散在边疆地方。至于成都府属十六县的人民,顶早都是康熙雍正时代,从湖北、湖南、江西、广东等处,招募而来。其后凡到四川来做官的,行商的,日子一久,有了钱,陆行有褒斜之险,水行有三峡之阻,既打断了衣锦还乡之念,而又因成都平原,寒适中,风物清华,彼此都是外籍,又无聚族而居的积习,自然不会发生嫉视异乡人的心理,加之,锦城荣乐,且住为佳,只要你买有田地,建有居宅,坟墓再一封树于此,自然就算你是某一县的本籍。还有好处,就是不问你的家世出身,只须你房子造得大,便称公馆,能读几句书,在面子上走动,自然而然就名列缙绅。这种人,又大都是只能做官,而又只以做官为职志,既可以拿钱捐官,不必一定从寒窗苦读而来,那吗,又何乐而不做官呢?于是捐一个倒大不小之官,在官场中走动走动,倒不一定想得差事,想拿印把子,只是能够不失官味,可以夸耀于乡党,也就心满意足的世代相传下去,直至于式微,直至于讨口叫化。
郝达三就是这类半官半绅的一个典型人物,本身捐的是个候补同知,初一十五,也去站站香班;各衙门的号房里,也偶尔拿手本去挂个号,辕门抄上偶尔露一露他的官衔名字;官场中也有几个同寅往来;他原籍是扬州,江南馆团拜做会时,也偶尔去认认同乡,吃吃会酒。在本城有三世之久,自然也有几家通内眷的亲戚世交。成都、温江、郫县境内,各有若干亩良田;城内除了暑袜街本宅,与本宅两边共有八个双间铺面全佃与陕帮皮货铺外,总府街还有十二间铺面出佃;此外四门当商处,还放有四千两银子,月收一分二厘的官利;山西帮的票号上,也间有来往;所以他在半官半绅类中,算是顶富裕,顶有福气的了。
他虽是以监生出身报的捐,虽是考过几次而未入学,据说书是读过许多。书房里,至今还有一部亲笔点过的《了凡纲鉴》,以及点而未完的《汉四史》《百子金丹》,至于朱注《五经》,不必说,是读过了。旧学是有根底的了,新学则只看过一部《盛世危言》,是他至友葛寰中送他的,却不甚懂得。
不懂新学,这并无妨碍于郝达三的穿衣吃饭,何况是同知前程,更无须附和新学,自居于逆党了。因此,他仍能平平静静,安安闲闲,照着自祖父传下来的老规矩,有条不紊的,很舒适过将下去。
生活方式虽然率由旧章,而到底在物质上,都渗进了不少的新奇东西。三年前买了一盏精铜架子,五色玻璃坠的大保险洋灯,挂在客厅里,到夜点燃,——记得初点时,很费了些事,还是写字将章洪源号上的内行先生请来,教了几点钟,才懂得了用法。——光芒四射,连地上的针都检得起来,当初,是何等的稀奇珍贵!全家人看得不想睡觉。而现在,太太姨太太房里的柜桌上,已各有了一对雪白瓷罩的保险座灯了,有时高兴,就不是年节,就没有客来,也常常点将起来。洋灯确乎比菜油灯亮得多,只是洋油太不便宜,在洋货庄去分零的,一两银子四斤,要合三百文一斤,比菜油贵至十二三倍,郝达三因常感叹:要是洋油便宜点也好呀!在十几年前,不是只广东地方,才有照像画像的人吗?堂屋里现挂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老太爷、老太太四张二尺多高,奕奕如生的五彩画像,都是将传真的草稿,慎重托交走广的珠宝客,带到广东去画的。来回费了一年十个月之久,还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银子,多难呀!现在,成都居然也有照像的了,太太房里正正挂了一张很庄重的合家欢大照片,便是去年冬月,花了八两银子新照的。不过细究起来,凭着一具镜匣子,何以能把各个不同的影子,连一缕头发之细,都在半顿饭时,逼真的照下来,这道理,便任何人都不明白,只渺渺茫茫,晓得那是洋人把药涂在镜子上的原故。所以才有人说,照像是把人的元神摄到纸上去的,照了之后,不死,也要害场大病。因此,当郝达三把照像匠人,如礼接进门来,看好了地方,将茶几、座椅摆好,花插、小座钟,——新买来就不大肯走,只是摆在房里,做陈设之一的座钟。——下路水烟袋、瓷碎茶碗、什么都摆好了,老爷的补褂朝珠,大帽官靴,全穿戴齐整,姨太太大小姐等也打扮好了,太太已经在系拖飘带的大八褶裙了,偏遇着孙二表嫂——才由湖北回来的。——把她所听闻的这样一说,太太便生死不肯照像,说她不愿意死。合家欢而无太太,这成什么话?老爷等费了无数唇舌,都枉然,后来得亏三老爷带说带笑把太太挽了出来,按在右边椅上,向她保证说:“若果摄了元神会死,他愿求菩萨,减寿替她!”三老爷是要求道的,不会打诳,太太才端端正正的坐着照了,虽没有害病,到底耽了好久的心。
至于鸦片烟签的头上,有粟米大一粒球,把眼光对准一看,可以看见一个精赤条条的洋婆子,还是着了色的,可以看到两寸来高,毛发毕现,这倒容易懂得,经人一讲解,就晓得是显微镜放大的道理。橡皮垫子,把气一吹胀,放在屁股底下,比坐什么垫子还舒适,这也容易懂,因为橡皮是不会走气的。八音琴也好懂,与钟表一样,是发条的作用。但新近才传来的一件东西,又不懂得了,就是叫做留声机器的。何以把蜡筒套在机器上,用指头一拨,一根针便刺着蜡筒,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把机器上两条圆皮绳分塞在耳朵孔里,就听得见锣鼓弦索同唱戏的声音;是京戏,虽不大懂,而调子的铿锵,却很清楚。全家顽了几天,莫明其妙,只有佩服洋人的巧夺天工。
郝公馆里这些西洋东西,实在不少。至于客厅里五色磨花的玻璃窗片,紫檀螺钿座子的大穿衣镜,这都是老太爷手上置备的了。近来最得用而又为全家离不得的,就是一般人尚少用的牙刷、牙膏、洋葛巾、洋胰子、花露水等日常小东西。洋人看起来那样又粗又笨的,何以造的这些家常用品,都好,只要你一经了手,就离它不开?
郝达三同他那位世交好友葛寰中,对于这些事物,常在鸦片烟盘子两边,发些热烈的议论。辞气之间,只管不满意这些奇技淫巧,以为非大道所关,徒以使人心习于小巧,安于怠惰;却又觉得洋人到底也有令人佩服之处。
洋人之可佩服,除了枪炮兵舰,也不过这些小地方,至于人伦之重,治国大经,他们便说不上了。康有为梁启超辈,何以要提倡新学,主张变法,想把中国文物,一扫而空,完全学西洋人?可见康梁虽是号称圣人之徒,其实也与曾纪泽李鸿章一样,都是图谋不轨的东西。他们只管没有看过康梁的文章,也不曾抓住曾李的凭证,不过心里总觉得这些人不对,要是对,何以大家提说起来,总是在骂他们呢?
幸而佳消息频频传来,北方兴起了一种教,叫义和拳,专门是扶清灭洋的。势力很大,本事很高,已经杀了不少的洋人。洋人的枪炮虽利,但一碰着义和拳,就束手无法了。现在已打起旗号,杀到北京城,连西太后都相信了。洋人背时的时候已到,我们看就在这几个月!
郝公馆之晓得这消息,自然要早些,因为郝达三常在票号来往,而又肯留心。不过也只他一个人肯挂在口上说,夜里在鸦片烟盘子上,这就是越说越长,越说越活灵活现的龙门阵。
就因为他的消息多,又说得好,妇女们本不大留心这些事的,也因太好听了,就像听说《西游记》样,每到夜里,老爷一开场,都要来听。下人们在窗子外面,春兰春秀在房间里,好给大家打扇驱蚊虫。说到义和拳召见那一天,郝达三不禁眉飞色舞的道:“张老西今天才接的号信,写得很详细,大概是义和拳的本事,就在吞符,不吞符就是平常人,一吞了符,立刻就有神道降身。端王爷信服得很,才奏明太后,说这般人都是天爷可怜清朝太被洋人欺负很了,才特地遣下来为清朝报仇,要将洋人杀尽的。太后虽然龙心大喜,但是还有点疑心:血肉之躯,怎能敌得住洋枪?端王爷遂问大师兄:你的法术,敢在御前试么?大师兄一拍胸膛说:敢,敢,敢!端王爷跟着就将大师兄领进宫去,到便殿前,冲着上头山呼已毕,太后便口诏大师兄只管施展,不要怯畏。你们看,真同演戏一样,大师兄叩首起来,便把上下衣裳脱得精光,吞了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脸也青了,眼也白了,周身四体,硬挺挺的,一跳丈把高,口中吐着白泡,大喊说:我是张飞!奉了二哥之命,特来护驾!太后那时只是念佛,不晓得咋个吩咐,倒是端王爷是见过来的,遂叫过虎神营的兵丁来,……啊!尊三,你可晓得啥子叫虎神营?”
三老爷的杂拌烟袋虽是取离了口,但也只张口一笑,表示他不知道。
他哥把一个大烟泡一嘘到底,复喝了一口热茶,然后才解释道:“这是特为练的御林军,专门打洋人的。洋人通称洋鬼子,洋者羊也,故用虎去克他,神是制鬼的。单从这名字上着想,你们就晓得朝廷是如何的恨洋人。只怪康梁诸人,偏偏要勾引皇上去学洋人,李傅相——就是李鸿章——以他的儿子在日本招了驸马,竟事事回护外国,这些人都该杀!拿圣人的话说来,就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
姨太太不耐烦的插嘴道:“又要抛文了!晓得你是读过书的,何苦向我们夸呢?你只摆义和拳好了!”
老爷哈哈一笑,又谈了几句俏皮话,才接着说道:“果然走过一个兵丁,手捧一柄三十来斤重的大刀,劈头就向大师兄砍去。不料碰一声,钢刀反震过来,把砍人的人脑壳上砍了一个大包,看大师兄哩,一点不觉得。这已令太后惊奇了。又叫过洋枪队来,当着御前,装上弹药,指向大师兄尽放,却放不响。换过一队来,倒放响了,洋枪却炸成了几段。大师兄依旧一跳丈把高,还连声叫唤:凭你洋鬼子再凶,若伤着了我老子一根毫毛,我老子不姓张了!这下,太后才心悦诚服了,便御口亲封大师兄一个啥子禅师,叫端王统带着去灭洋。……张老西的号信,千真万确的。”
又一天,正在讲义和拳的新闻,说到红灯照,郝达三有点弄不大清楚,恰好他的好友葛寰中来了,两个人便在客厅炕床上的鸦片烟盘两侧,研讨起来。郝达三道:“我们这里称为红灯教,咋个北京信来又称之为红灯照呢?”
葛寰中烧着烟泡道:“我晓得嘛,红灯照是义和拳的姊妹们,道行比义和拳还高,是黄莲圣母的徒弟。她们行起法来,半空中便有一盏红灯悬着。称之为红灯教者,一定因为她们以红灯传教的原故。”
郝达三大为点头道:“着!不错!你老弟的话真对!他们都说红灯照好不厉害,能够降天火烧洋人的房子!”
葛寰中放下烟枪道:“确乎是真的!当她祭起红灯来时,只要跪下去,启请了黎山老母观音菩萨,把手一指,登时一个霹雳,火就起来,凭他洋人的教堂修得如何坚固,一霎时就化为平地!”他又向坐在旁边摇着芭蕉扇的三老爷询问:“尊三,你是留心道法的,你看红灯照的道法,是那一派?”
三老爷不假思索的道:“这一定是五雷正宗法,在道教中,算是龙虎山的嫡派。洋人遇着这一派,那就背时了!”
他哥道:“洋人也该背时了!自从中东战后,不晓得咋个的,洋人一天比一天歪,越到近来,越歪得不成话。洋人歪,教堂也歪,教民也歪。老葛,你还记得宋道平做了内江下来说的话不?他说,无论啥子案件,要是有了教民,你就不能执法以绳了。教民上堂,是不下跪的,有理没理,非打赢官司不可。所以他那天才慨乎其言的说,现在的亲民之官,何尝是朝廷臣子,只算是教民的干儿!……”
葛寰中也慨叹说:“不是吗?所以现在,只有你我这种州县班子的官顶难做!一般人恭维刘太尊硬气,不怕教民,其实他是隔了一层,乐得说硬话,叫他来做一任县官看看,敢硬不敢硬?你硬,就参你的官!”
三老爷道:“现在好了,只要义和拳红灯教,把洋人一灭,我们也就翻身了!”
葛寰中又道:“却是也有点怪。还有些人偏要说这班人是邪教。我在老戚那里,看见一种东西,叫做啥子《申报》,是上海印的,说是每天两张,它上面就说过袁中堂在山东时,义和拳早就有了,他说是邪教,风行雷厉的禁止;一直到皇太后都信了,他还同很多人今天一个奏折,说不宜信邪教,明天一个奏折,说不宜信邪教。……”
“《申报》是啥子东西?”他两兄弟都觉有点稀奇,一齐的问。
“好像《京报》同辕门抄一样,又有文章,又有各地方的小事,倒是可以用资谈助的,老戚的话,多半是从那上面来的。所以老戚一说起义和拳,也总是邪教邪教的不离口。他并且说,若果义和拳红灯教真有法术,为啥子袁中堂禁止时,他们还是把他没奈何?……”
三老爷插口道:“他便不明白了,义和拳的法术,是只可以施之于洋人的邪教,袁中堂是朝廷的正印官啦!”
郝达三说的又不同,“老戚这个人就不对,他还是文巡捕呀!咋个会说出一些与人不同的话来!他不怕传到上头耳朵里去,着撤差吗?”
“你还说上头,我正要告诉你哩!是前天罢?上头奉了一道皇太后的电谕,叫把这里的洋人通通杀完,教堂通通毁掉,……”
郝达三猛的坐了起来,用力把大腿一拍道:“太后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