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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死水微澜(4)

她坐在旁边,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笑道:“这下,你倒可以对直找她了。备些礼物去送她,作为跟她道劳,见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讲出来,求她找史洋人一说,不就对了吗?”

他摇摇头道:“这不好,还是请你去求她好些!一来,我不好求她尽帮忙,二来,我的口钝,说不清楚。”

她也摇摇头道:“为你的病,我已经跟你帮过大忙了,你还要烦劳我呀!”

“我晓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关心我的,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场病是咋个来的?你光把我的病医好了,不想方法替我报仇,那你只算得半个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劳烦你这一回,我一总谢你!”

她瞅着他道:“你开口说谢,闭口说谢,你先说清楚,到底拿啥子谢我?”

“只要你喜欢的,我去买!”

她拿手指在他额上一戳道:“你装疯吗?我要你买的?”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的命都是你跟我的,还说别的……”

正月十一夜打过二更很久了,东大街的游人差不多快散尽了,灯光也渐渐的熄灭。这时候,由三圣街向上莲池那方,正有两个人影,急急忙忙的走着。同时别一个打更的,正从三圣街口的东大街走过,口头喊道:“大墙后街顾家门道失掉一个女娃子!……十二岁!……名叫招弟!……没有留头!……身穿绿布袄子!……蓝布棉裤!……没有缠脚!……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检着送还!……送到者酬银一两!报信五钱!”

月色昏暗,并已西斜了,三圣街又没有帘灯,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影;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一个是老妇人,一个是小女孩。并听得见那小女孩一面走,一面还在欷欷歔歔的哭,有时轻轻喊一声:“爹爹!”那老妇人必要很柔和的说道:“就要走到了,不要哭,不要喊,你爹会在屋里等你的!”同时把她小手紧紧握住,生怕有什么灾害,会在半路来侵害她似的。

上莲池在夏天多雨时候,确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也有一些荷花。但是在新年当中,差不多十分之九的地方,都是干的。池的南岸,是整整齐齐的城墙,北岸便是毫无章法,随意搭盖的草房子。在省垣之内,而于官荒地上,搭盖草房居住的,究是些什么人,那又何待细说呢?

在老幼二人走到这里时,所有的草房子里,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极西头一间半瓦半草的房里,尚漏了一丝微弱的灯光出来。老妇人遂直向这有灯光之处走来,一面将小女孩挽在跟前,一面敲门。

门开了,在瓦灯盏的菜油灯光中,露出一个三十来岁,面带病容的妇人。她刚要开口,一眼看见了小女孩,便收住了口,呆呆的看着。

老妇人把小女孩牵进来,转身将门关好,才向小女孩说道:“这是我的屋。你爹爹会来的,你就在这里等他。”

小女孩怯生生拿眼四面一看,又看了少妇两眼,呜一声又哭了起来道:“我不!……我不在这里!……你领我回去!……我要爹爹!……爹爹!……”

老妇人忙拉过一张矮竹凳坐下,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膀膊诓道:“不要哭!……我的乖娃娃!……这里有老虎,听见娃娃哭,就要出来的!……快不要哭!……你哭,你爹爹就不来了!……哦!想是饿了,王女,你把安娃的米花糖拿几片跟她。”

小女孩吃米花糖时,还在抽噎,可是没吃完,已经闭着眼睛要睡了。老妇人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只把一双泥污鞋子给她脱了。揭开被盖,把她推进在一个业经睡熟了,约莫九岁光景的男孩子身边。

那带病容的少妇,也倒上床去,将被拉来偎着,才问老妇人:“妈,你从那里弄来的?”

老妇人坐在床边上笑道:“是检来的。一个失路的女娃子,听口腔,好像是南路人。”

“在那里检的?”

“就在东门二巷子。我从胖子那里回来时。……”

“妈,你找着他没有?”

老妇人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下去:“找是找着了,……”

那少妇两眼瞪着,死死的看着她那狡猾老脸,好像要从她那牙齿残缺的口中,看出里面尚未说完的言语似的。可是看了许久,仍无一点踪影。她遂翻过身去,拿起那只瘦而惨白的拳头,在床边上一捶,恨恨的道:“我晓得,那没良心的胖杂种,一定不来了!……狗入的胖杂种,挨千刀的!……死没良心,平日花言巧语,说得多甜!……人家害了病,看也不来看一眼。……挨刀的,我晓得你是生怕老娘不死!老娘就死了,也要来找你这胖挨刀的!”

老妇人让她骂后,又才慢慢说道:“他倒说过,这个月的银子,总在元宵前后送来。”

“稀罕他这六两银子,牛老三不是出过八两吗?挨刀的,把人家的心买死了,他反变了!……呜呜呜……”

老妇人忙伏下身去说道:“还要哭,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吗?王女,……”

“妈,我想不得!……想起就伤心!……他前年来多好呀!一个月要在这里睡二十来夜,……自从去年十月就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十月来睡过五夜,白天还来过七回,……冬月只来睡过两夜,借口说事情忙,……腊月连白天都不来了!……我为啥不伤心?……我听了他的话,硬是一意一心的想跟他一辈子,……为他,我得罪了多少人,结下了多少仇!……胖挨刀的,难道不晓得?……牛老三至今还在恨我哩!……呜呜呜”

老妇人拍着她大腿叹道:“王女,你倒要想开些,痴心女子负心汉,戏上有,世上有!我以前不是劝过你,不要太痴了,在外头包女人的汉子,那一个是死心蹋地的?那一个不是一年半载就掉了头的?”

少妇渐渐住了哭道:“妈,你光是这样说,你就不晓得,人是知好歹的;你看他,平日对人家多好,那样的温存体贴,你叫人家咋个不痴心呢?那晓得全是假心肠,隔不多久,又找新鲜的去了!……挨刀的男人家,都不是他妈的一个好东西!吃亏的只有我们女人家!”

老妇人道:“也怪你太任性了,总不听我说。我不是说过多少回吗?人是争着的香!你若不把牛老三吴金廷他们连根丢掉,把他们留在身边,弄点法门,让他们三个抢着巴结你,讨你的好,你看,至今你在他们三个眼睛里,恐怕还是鲜花一样,红冬冬,香扑扑的哩!要是病了,医生早上了门,三个人总一定跟孝子样,走马灯似的在床边转,那里还会害得我打起灯笼火把,低声下气的去找人呢?”

两个人好半会都没有做声。床上两个小孩子,倒睡得呼呀呼的,房子外随时都有些犬吠。

灯心短了,吃不住油,渐渐暗了下去。老妇人起身,在一个抽屉里,另选了一根灯草加上。回头向着她媳妇说道:“王女,你还该晓得: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生一世,那里有常常好的。你自己还不很觉得,你今年已赶不到去年了,再经这回病痛,你人一定要吃大亏;还不趁着没有衰败时候,好生耍耍,多挣几个钱。把这几年一过,就不会有啥子好日子了,我不会诳你的,王女,你看我,就是一个榜样。所以我要劝你,仍然把牛老三吴金廷弄过来,不要太任性子,弄得自己吃亏,何苦哩!”

少妇长叹了一声道:“妈,你又不晓得,我当初是害怕他们争风吃醋,弄到像张二姐的结果,拉上城墙,挖肠破肚的,才犯不着哩!”

老妇人道:“你能像张二姐那样笨吗?这些都不说了,事非经过不知难!如今只要你先把胖子丢开,不要牢牢的贴在心上,再好生吃药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又从头来过。说不定,照我说的做去,胖子重新又会眼红的。……”

“让他狗入的眼红,那个还去睬他!……只是,妈,我吃的都是些贵重药,他尽不送钱来,我这病咋个会好呢?”

老妇人站起来,扁着嘴一笑道:“你放宽心,何必还等胖子的钱?我今夜检的这个,不就是钱吗?”

少妇恍然一笑道:“哦!不错,去年李大娘曾托过你。只是,你不怕人家找着吗?”

“你还没听出她的口腔吗?一定是南路人,一定是她老子带进城来看灯掉了的。娃儿的嘴又笨,盘问起来,只会说姓古叫招弟。老子叫啥名字,不晓得,只晓得叫三贡爷。乡坝里头的三贡爷四贡爷,多得很,只要一家里头出了个贡爷,全家都叫贡爷。她老子做啥事的?也不晓得,在城里住在那条街?也不晓得,像这样大海里的针,那里就捞得到!”

少妇点点头道:“那到是的,再朝大公馆里一送,永远不得出大门,要找也没处找了!”

老妇人两手把大腿一拍,躬着身道:“就找到,又咋个?我又不是拐来的,像那几回!……只是,要好生调教几天!”

“看样子还不很蠢,都还容易调教,大约有十几岁了。”

“她自己说十二岁,照身子看,不止一点;我们明天就教她说十三岁,多一岁,也好卖点。你看五两银子好检不?”

“我看,好吗落得到三两几。李大娘也要使几百哩!”

“三两也好,你的药钱总有了!……怕要打三更了!你脱了衣睡罢!我要去睡了!”

老妇人把一根油纸捻照着,向后面小房间去了。临走时,还揭开被,把药钱看了看。

几天之后,招弟已被改了名字,叫做春秀。住的地方也换了,不是上莲池半瓦半草的房子,而是暑袜街的郝公馆。据伍太婆临走时向她说,她是被送入福地,从此要听说听教,后来的好处说不定。而她所给与伍太婆的酬报呢?则是全身卖断的三两八钱银子,全身衣服格外作价五钱。这已够她媳妇王女吃贵药而有余了!

福地诚然是福地!房子那么高大!漆色那么鲜明!陈设家具那么考究华美!好多都是她梦都没有梦见过的,即如她与春兰——一个二十岁,长得肥肥胖胖,白白净净,而又顶爱打扮的大丫头,她应该呼之为大姐的。——同睡的那张棕绷架子床,棉软舒服,就非她家的床所能比并。乃至吃的菜饭,那更好了,并不像李大娘、吴大娘、两个高二爷在厨房外间,同着厨子骆师,打杂挑水的老龙,看门头张大爷等所吃的大锅菜饭,而是同着春兰大姐在旁边站着,伺候了老爷、三老爷、太太、姨太太、大小姐、二小姐、大少爷诸人,吃完之后,递了漱口折盂,洗脸洋葛巾,待老爷们走出了倒坐厅,也居然高桌子,低板凳,慢条细理,吃老爷们仅仅动过筷子的好菜好饭。以前在家里,除了逢年过节,只在插禾割稻时候,才有肉吃;至于鸡鸭鱼,那更有数了。在幺爷爷家里几天,虽曾吃过席,却那里赶得到这里的又香又好吃,在头几顿,简直吃不够,吃得把少爷小姐与春兰大姐几乎笑出眼泪来。老爷太太说是酿肠子,任她吃够;姨太太说,吃得太多,会把肠子撑大,挺起个屎肚皮,太难看,每顿只准吃两碗。说到衣裳,初来,虽没有什么好的穿,但是看看春兰的穿着,便知道将来也一定是花花绿绿的。

并且没有什么事情作。在乡下时,还不免被唤去帮着捞柴草,爬猪粪,做这类的粗事。这里,只是学着伺候姨太太梳妆打扮,抹抹小家具,装水烟,斟便茶,添饭,绞手巾,帮春兰收拾老爷的鸦片烟盘子。此外,就是陪伴七岁大的二小姐顽耍。比较苦一点的事情,就是夜间给姨太太捶腿骭,却也不常。

但是,初来时,她并不觉得这是福地。第一,是想她的爹爹,想长年阿三,阿龙,想钟幺哥,钟幺嫂,以及同她顽耍过的一般男孩女孩。想着在家里时,那样没笼头马似的野法,真是再好没有了!爹爹看见只是笑,何尝说过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死去的妈妈虽说还管下子,可是那里像这福地,处处都在讲规矩,时时都在讲规矩。比如,说话要细声,又不许太细,太细了,说是做声做气,高了,自然该挨骂。走路哩,脚步要轻要快,设若轻到没有声音,又说是贼脚贼手的,而快到跑,便该挨打了。不能咧起嘴笑,不能当着人打呵欠,打饱嗝。尤其不能在添饭斟茶时咳嗽。又不许把胸膛挺出来,说是同蛮婆子一样;站立时,手要亸下,脚要并拢,这多么难过!说话更难了,向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说话,不准称呼“你”,就说到“我”字时,声气也该放低些,不然,就是耳光子,或在膀子上纠得飞疼。还有难的,是传话了,比如太太说:“高贵,去把大少爷跟我找来!”传出去,则须说:“大高二爷,请你去把大少爷请来,太太在唤他!”或是:“大高二爷,太太叫你把大少爷找来!”或是:“太太叫高贵去找大少爷!”绝不能照样传出去,不然的话,就没规矩。此外规矩还多,客来时,怎样装烟,怎样递茶,怎样请安,怎样听使唤,真像做戏一样。春兰做得好熟溜,客走后,得夸奖的,总是春兰,挨骂的,总是春秀;结果是:“拿出你那贼心来,跟着春兰大姐好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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