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低头不语。
元始继续侃侃而谈:“道友妄自揣测,捕风捉影。不来排忧解难也就算了,竟然还狠下重手,坏了贫道近百年的道行。如此行径,岂是英雄所为?道友若不给个交代,元始定不甘休!”
看着元始言语愈发激昂,脸上的表情却越发淡漠,伏羲不由狠狠咬了咬嘴唇,清了清嗓子道:“挑明了说吧,伏羲行事,向来谨小慎微,得胜易骄喜,亏输败不起,本就没什么英雄气概。若是重来一次,照样会如此施为的。”
元始听了,面上表情仍是缺缺,似乎笃定伏羲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果然,只听伏羲话锋一转:“但伏羲也明白,做错了事,定是要有所补救的。”
他右手微动,从袖中抻出寸许长短的薄刃,刀背已不可见,宽亦不盈指,浮华褪尽,将三分锋锐显露在外,却被峰峦云霭掩映的柔光浸透,让旁观者只能着眼于纷乱的风尘。非是伏羲轻晃刃锋,漫出凛凛波光如水,激起破空的锐鸣,凡俗耳目怎么可能知晓其所在,便是如元始这般神游万方、目及纤微的大能,也绝难防备。
元始眉毛紧蹙,道:“利刃无柄,其害甚于太阿倒持。还以为道友是个无意涉险的,不想却将这样的凶器携在身上,可真是奇闻一件!”
伏羲轻笑:“有了涉险的经验,才有不涉险的本钱,伏羲自问两手空空,没什么本钱,只好学学如何去赚点儿回来。”
他右掌平置胸前,食指状似极费力,颤颤微微地缓缓曲向,正指胸口,那薄刃顺势蹿动,瞬逝的光华竟染上一抹赤色,恍若燃烧着的绛红精血洒在刃锋上,露出狰狞的凶戾形体,于层云中欢愉地飞鸣一圈,老老实实地被伏羲笼入袖中。
元始眸光一冷,盯着伏羲胸口沁出的血痕渐渐垂下衣裳,愣了半晌,闭目转身,沉声道:“这就是你修道这么多年赚来的本钱?宁愿自戕也不愿趟浑水么?罢了,倒也勉强算个交代,道友自去吧。”
伏羲摇头轻笑,拖着身体摇摇晃晃,强行走了几步,左手搭在元始肩上,对他讲:“元始道友且放宽心,若真有不知趣的浮云携沙伴雨而至,浑水遍地都是,哪里是想避就避得开的?伏羲这便去拜见鸿钧前辈,还请元始道友引荐。”
元始道:“照这么讲,道友自伤经脉还是为与贫道赔礼喽?”
“也算是吧,不过想来若是前辈见伏羲已经这幅德行,好歹会给些好处吧。”
“哼!”元始嗤笑一声,道:“老师被整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又怎么管的了旁的事?随贫道来吧!”
也不见元始如何挪步,云气归笼脚下,蒸腾而上,混淆了天上天下的界限,在眼前留下一片朦胧。便带着伏羲沿如意玉桥蜿蜒而下,直抵宫阙殿门。
金石失了棱角,只好做铺地的砖瓦;略有光华的宝玉倒妆成厚重墙壁,其上,隐隐露出熔铸的痕迹,蔓延出万千曲折纹路,如螣蛇盘卧,鸷鸟伏羽,眈视着立在最上的匾额。
匾额上书三个极尽繁杂变化的符号,无时在变,无时不变,仅仅是盯着它们,便会感到头昏脑涨,难得能堂堂正正地站着,就仿佛是被那三个符号压垮了心神一般。
伏羲仰视着匾额,恍若直面大道枢机,造化神秀,半晌,忽如福至心灵般,油然而然地念出三个字:“紫霄宫!”
元始也不搭话,抬手轻抚嵌了羊脂玉的铺首,单以食指勾起门环,略一用力,笃笃的叩门声音便如大腹便便的富态老翁般,稳重地慢慢踱步,传到耳里,已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是元始么?咦,原来是访客到了。也罢,便一并进来吧?”沉闷如枯木摩擦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发声的那位,就好像已经老迈得行将就木,入土了大半截子似的。
伏羲心想,耽搁这么久,还承下了元始不知什么缘故的请托,终于能见到正主了么?
门开了,里面比伏羲想象的还要明亮许多,却少了殿外浮夸烦乱的纹饰,豪奢纷杂的金玉。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伏羲尾尖捻去,还能感觉到泥土的痕迹,再看墙上,除了挂着一副好像星斗排列的泛黄纸张,就只有香火熏过的淡黑烟迹勉强算是装点。反差之大,着实令伏羲诧异万分。
正要偷偷地询问,却见元始竟已经走到紧前头,不由迈步跟上,待走到长阶尽头,才发现这大殿中心仿佛是拱起的火山口,托举着一位鬓发稀疏的老者。
别看那老者发际几近于没有,额头上可不敞亮,密密麻麻的皱纹勾勒出多年的辛劳勤勉,或许也遮掩住了旧日里斗法留下的伤痕;即便如此,浑浊的暗黄色瞳孔里犹带着些许杀伐气,酒糟鼻下倒生出蓬松的胡须来,只是如头发一样,都仅剩下沧桑的白色。
老者身上是披着一件蓑草衣,可绿意褪尽留下的棕色也经不住时光流转,渐臻虚无。
伏羲有些不怀好意,这老头儿的头发就这么乱糟糟的搭在两侧,也不知是不是还黏在头上,如果他佯作不适,轻咳两声,会不会让这些稀疏的白丝飘落一地呢?
想入非非之际,那老者开口了:“伏……羲,呃,道友?”
伏羲闻言一惊,忙道:“小子才疏学浅,更兼年齿尚小,与老子元始等道友同辈相称已觉不妥,又怎敢劳前辈以道友相称?前辈若不嫌弃,只用伏羲称呼便好。”
老者似睡非睡,沉吟良久,才道:“也好,老道鸿钧,想必伏羲小友已然知晓了吧。”
伏羲点头称是:“小子遇了此生盖未有过的大困惑,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经镇元道友点拨,才慕名来到昆仑拜访,万望鸿钧前辈大发慈悲,好为小子指点迷津。”
鸿钧只是轻笑:“天意如此,徒乎奈何?小友的困惑,老道还真是不好说的。”
“为何?”
“天地大劫,虽不是老道亲自导引,却也与老道有着莫大干系,身在局中,自己都辨不分明,怎么能与小友讲明?”
“老师这话可不由心,”元始忽然开了口,便好像要与鸿钧作对似的:“事到如今,分明不分明已经不重要了,若是缘由讲不清楚,便与伏羲道友讲讲纠缠其中的几位,倒还实在些。”
鸿钧道:“困顿往日,不堪回首,况且事隔多年,就连那几位的音容相貌,神通修为,老道也记不清楚了。这又如何是好呢?”
伏羲见状,忙道:“其实,伏羲只有几处不明的地方,前辈能讲上三两处,让晚辈有个囫囵印象,便好抉择了。”
鸿钧侧目而视,见伏羲自怀中取出一根琴弦来,不由大惊失色。猛地直起身来,抬手一招。那琴弦忽地绷紧,好像遇了天敌似的,音色陡变,声若嘶哑,将弦中残存的灵韵挥霍尽了,蓦地燃烧起来。
斑驳的黑焰跳上半空里去,如同深海中的漩涡一般,裹携着无尽灵气,膨胀到三尺丈大小,只是一味怒吼着:“鸿钧!吾与你势不两立!”
伏羲心中大惊,这邪物不但有灵智,居然还知道鸿钧的名姓,其中关联,啧啧,不敢想象啊!
鸿钧面带苦笑,手中乍现一节竹杖,对着那火焰轻轻一点,便泯灭了那黑焰留在世间最后的痕迹。
老者的长叹声响彻于大殿之内,与佝偻的身躯一起,映在伏羲的灵觉里,仿佛表达了对于老对头的无可奈何:“罗睺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