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脸色变得有些认真起来，他一直很认真，只是这会儿显而易见了。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来杀人的。毕竟我师父还活着，我们医者一脉是断不了的。”
“你师父就在外头，我再杀了他咯。”麻子咬着葡萄。
清河的眉头有些重了，“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不回答，好吧？告诉我那个名字，然后我杀了你，就走了。”
杀了你，就走了。似乎这是简简单单就能被接受的事。
“我想不出你的目的。他们总是嫌我太认真了，我就不会做这没道理的事。”
“你也是不想死。”
清河沉默了一阵，却没有尴尬：“也是。”
麻子再不说话了，两个大男人不去理会一旁那煞是好看的女孩，就这么开始大眼瞪小眼。麻子的表情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但清河那湛蓝色的目光却让麻子浑身不太舒坦。
好一会儿，麻子才忍不住：“你太没意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比我小好些年纪。”
“这是问题？”
“我不太喜欢。”
“但你总是要找我的。”
“替你难受。”
“谢谢。”
“应该的。”
“应该的？”
“咳…咳，不用较真。”
“认真惯了。”
“打、情、骂、俏！”一旁的湟月终于忍不住了，狠狠地白了两个人一眼。周围的空气顿时隐约地有了一阵笑意，但很快又再度紧绷。
麻子脸上的温和有了一阵迟滞，冲着湟月尴尬一笑。“哈，飞辰到底是傻了些。”他提到了旁的事情。“谁让他傻呢，逼得我不得不一直杀下去。”
“他告诉你了，猎者一脉的事？”清河经由他一提，顺势问道。
“自然的。”
“有些奇怪。”清河不由地沉思了起来，表情又是有些沉重。
麻子不解：“奇怪哪了？毕竟我在欺骗他。”
“欺骗也许是一种相互间的事情。”
“你这话说的假了。其实是不想回答我，是这样吧。”麻子挑了挑眉头。
“看来今天我比你多张牌。”清河终于是笑了，开始自信和从容起来。
不知道理由的自信和从容是最让人没底的。麻子更不开心了，但依旧保持着温温和和的模样。
“这也是不好说的。祭者一脉真的藏起来了？”
麻子很淡然，该转移话题时便转移开了。
“是藏着了，你又如何杀得尽呢？”杀不到，便是杀不尽，那就不要杀了。
“他们却藏不起来。必是居庙堂之高者，读书做官，那是那一脉的脾性，总是要出现的，倒不太担心呢。”身在高出也是最容易被看见的，麻子的话依旧很是在理，清河也不好辩驳，只有着他继续说道，“你们医者一脉，济世救人，也总是会被看到的。反而唯有猎者，可驰骋沙场为英豪，也可隐于山野抗天地，是最难找的。但是飞辰……”
麻子并没把话说完，应为清河的脸上挂起了笑容，不同于他的和煦，而是不容抗拒的笑容，就像太阳落去一般，让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输了。
煎熬似的沉默，清河不说话，静静看着他，明明不习武，却占着场间的气势。
“好没意思！”麻子再度说话，“我便杀了你吧，不知道那个名字或许麻烦了些，但也不是不可以。”
他占着武力，便不是道理可以抗衡的。想杀便能杀，杀了也就赢了。麻子有着这张最大的牌，也亮在了这儿，那他便不可能输。
“有必要吗？”清河依旧自信，却尤为地认真，“猎者一脉还在。我说过，你杀不尽！”
“不可能！”受到质疑，麻子有些愠了。“飞辰肯定是死了。”
“飞辰死了。”清河喃喃地说了这四个字，充满了悲伤，可是他的底气还在。有些惨淡而认真地对麻子说道：“老鬼的传承者不是他。”
传承者不是他。他们至始至终说的一直都是真话，麻子便没有理由不信他。于是用了好一会儿，麻子的眼睛里接连闪过质疑，惊异，愤恨，最后则是缠绵如泉眼的悲哀。但他依旧是一脸和煦，只是嘴角有些颤抖：“我把这些话当成玩笑，行吧？”
“这是你的事。”
你信或者不信，事实便是如此。
“理由呢？”
清河轻轻地用手指敲了会石桌，考虑了很久，只是说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知道了，还要再杀下去么？或者说，这件事根本是个巧合，我们把他当成传承者，他也正好知道猎者的那个名字。直到他死了，真正的那个人出现了告诉我们我们错了。”少年锁着眉头，娓娓而叙，有一份来得太早的沧桑之感。
“他说他不是那个鬼的弟子，看来也是真话。”
“现在想想，最没必要说假话的反而是他了。”
“……所以，我得承认他的死是很没有价值的一件事了。心累，感觉不会再杀了。”麻子将手中的剑缓缓地收入怀中，剑身极软，不着痕迹地贴合在他的衣物里。
“对你们那边，和风颂的很多人来说，这利益还是有的。”清河似是劝慰，却不无讥讽。
“去他娘的利益！”他很不舒坦，终于骂了一句，接着闭了眼睛，想要凝神静气。清河盯着他的动作，走近一旁还在愣愣发呆的湟月，湟家小姐不知何时就开始发了呆，对场间的一切有些恍然未觉。碰上清河湛蓝的目光时，才重新戒备了起来。
麻子于是动了，周围似乎来了阵供其驱使的风，契合着他的身形，就往天空飞掠而去。极静到极动，一切变换得太快了，离得最近的湟月第一时间想拦住他，却只是无用功。
院子外围几道身影紧紧地追了上去，在麻子飞掠而去的轨迹上似乎铺了层网。
任麻子再轻挑放荡，他这时也是心烦意乱的。于是本该诡异变幻着身形，从封锁网中飘离而却的他，却走了条笔直的直线。唯有直线是最快的，但也唯有直线是能被轻易预测的。
于是一声清脆的碰撞音，麻子的软剑不得不再一次出鞘，撞上的那面细密如沙尘的剑网。
“出入湟府，还是留下些什么的好。”一道声音淡淡地漂浮在麻子的面前。
“今儿湟大将军不在，该留什么？”麻子停在了某个檐角上，又变得微风拂面，笑容和煦，却微微地有一些戏谑的味道，唯有这种模样的他才最不被外物所乱，而专心应敌。院子里头的湟月看着出现在远处的那道身影，才确实地确定了麻子很强大，甚至可能不比她父亲逊色。
“我一路尘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辈看不起了？”
那道身影挡在了麻子面前，衣裳间还透着股风尘，神情有些疲惫，但不动间却已经把气势提得很足，在麻子的面前织成了一道网。
“一路尘？”麻子还是皱了眉，“你回来得好快。”
“你的动作也很快。”
“逃跑的本事更快。”
“你和飞辰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一个一往无前，一个躲躲闪闪，最后也能闹成这幅模样。我比你们多练了十几年，不想死死相逼。这样吧，我问你个问题，然后你走吧。别再来金星了。”
“嗯？”
“你当飞辰是朋友吗？”
麻子的眸光幽黑而深邃。“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中年剑客死死地盯住麻子的神色，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接着问道：“所以，火脉者……祥还是不祥？”
“也许传承只是从前三个顽皮的大人物自编自导的一种东西，人们便认为唯有传承才是正道。可是虽然有人乐意固守，但也有人喜欢革命，不是吗？”
剑客仍封锁着那个年轻人，对他的回答多少有些不满，下颌处的伤疤更为狰狞。“我们都知道祭者、医者、猎者三脉，把握着世间最重要的三条规矩。可是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用处。可是五十多年前，若然王朝分崩离析，这个世道就开始乱了。金星这边厉兵秣马，风颂那儿还可以歌舞升平，这很奇怪，好像世道被什么操控一样。但是火脉者要不就藏着，要不就游戏人间，我只知道使剑，想不明白这事情里头的关系。我就是想搞明白，飞辰死了，我该不该怪你？”
麻子开始听着一路尘扯着国家时局的事情，眉眼间多少露出点不屑和淡然。可是那些话的最后却偏偏又回到了飞辰的身上，他便有些挣扎。怪，他早就把自己怪了千千万万遍了，参杂着前日夜里和飞辰共饮的那缸酒的味道。可他不管做了些什么，都只能轻挑而写意，所以麻子闭上眼，细细体味着场间凝重的空气，他舒张了自己所有的感官，而后又屏蔽了自己所有的知觉。然后所有的气流和力量的游动突然变得历历在目。麻子觉得昨夜的酒味略苦，让他突然醉了。然后轻轻勾了勾嘴角，对着那个中年剑客说道：“你说问我个问题，然后我走。那我已经走了。”
明明麻子还在那儿，可最后那几个字好像响在了虚空之间。一路尘才回过味来，有些苦笑，也有些轻松。那个年轻人，原先以为他还是只飞燕，原来早就跑到另一个境界去了。那么既然身法是他最为擅长的，那想拦住他还真没办法。
他把手往那道身影上轻轻一抓，麻子那轻挑的样子便渐渐飘散。而后一路尘切实地感觉到手心里握住了些什么，摊开一看，一块破布，沾满了油腻，上面却之歪歪扭扭地划出了一个字：日。
好像一根中指拽拽地在剑客面前竖了起来。
“小辈，我问候你妈好吗？”剑客的嘴角明显有些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