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下辈子还做中国人。这是六奶夫人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在场的人先是惊诧，后忍不住都哭了。哭声和雨声连成一片混在一起，不知谁把门前的梧桐碰了一下，树叶上的雨水哗啦啦全流了下来，人们的心也跟着凉透了……
第一章
苦涩人生
一
说起六奶夫人，在川陕鄂可以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要一提她的名号，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久而久之，倒把她的真名给忘了。六奶夫人真名黄齐宣，大宁人氏，祖上湖南湘江人，八王之乱时迁居四川大宁县。六奶夫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表现出一股男孩子的野性，什么爬树呀玩弹弓呀打架呀都来，让她的父母伤透了脑筋，好几次她的父亲黄老太爷都要把她送人，要不是母亲黄田氏的坚持，也许她的命运要改变。当然，这是后话。
六奶夫人的父亲黄老太爷是当地有名的巫师，每天找他占卜的人络绎不绝。他占卜很奇怪，既不看手相也不看面相，只要屏气凝神闻一闻气味，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有人说他是属狗的，有人说他是上天派来的，也有人说他是鬼魂附体。总之众说纷纭。六奶夫人从小就很崇拜父亲，也很怕他。只要听说黄老太爷回来了，无论刚才在干什么，立即鸦雀无声。六奶夫人的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太阳落山大半天了还对着油灯缝缝补补，刚过四十头上就有了白发。六奶夫人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是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好象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总是慈祥的笑着。她还有一个小脚奶***上老是裹着青布帕子，好象从来没换过。奶奶有一根精致的龙头拐杖，红木做的，据说还很有来历。但无论六奶夫人几姊妹咋问，奶奶就是不说。
一年的中秋很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奶奶因为喝了少量的高梁酒，心情特别好。六奶夫人几姊妹想起了什么，缠住奶奶非要她讲龙头拐杖的故事。他们一个端了一个小木凳在奶奶旁边坐下，连最小的五弟黄齐文也专注地托着腮仰着头，五弟刚刚三岁。奶奶很满意这种效果，她轻轻呡了一口老阴茶，怜爱地摸了摸他们的头。皓月当空，一弯新月在天庭闲庭信步，缓缓地掠过门前的梧桐，撒下大把大把的银辉，又来回地移动。微风送来徐徐花香，知了也醉了，不停地叫个不停。奶奶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中。稍许，她睁开眼睛。
“你们真的想知道？”奶奶轻轻地问。
几个孩子使劲地点头。
“这龙头拐杖呀，它可是道光皇帝送的……”奶奶轻声地。
“道光皇帝？”六奶夫人睁大眼睛。她虽不明白道光皇帝是谁，但看奶奶神往的样子，猜测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官，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就是道光皇帝。当然，他不是送给奶奶的。是送给奶奶的姥爷的。奶奶的姥爷是大内密探，那可是一等一的高手，三五个人近不了他的身。道光皇帝在一次巡防中遭遇歹徒袭击，是你奶奶的姥爷救了他。本来是要赏赐宝剑的，但你奶奶的姥爷想给自己的母亲弄根拐杖，因他的母亲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下，一直想找根合适的拐杖。道光皇帝被你奶奶姥爷的孝心所感动，就送了这根龙头拐杖。后来就传到奶奶这儿来了。”奶奶回忆道。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眶红了，忙用白布檫了檫眼角的泪水。
“奶奶，你为什么哭了？”六奶夫人惊慌起来，她搓着手，不知做什么好。
“奶奶没什么。奶奶这是高兴。”奶奶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六奶夫人的头发。
六奶夫人的姐姐弟弟见奶奶没有再讲故事的意思，陆续起身离去了。只有六奶夫人仍神往地望着奶奶。奶奶刚想说什么，母亲黄田氏在屋头喊了一声，她只好恋恋不舍地走开了。
“和奶奶嘀咕啥呢？”黄田氏一边干着手中的活，一边随便问了一句。
“奶奶在讲龙头拐杖的事。娘，奶奶讲的是真的吗？”六奶夫人好奇地。
“当然是真的。奶奶还能说谎不成！”黄田氏肯定地。
“那道光皇帝是谁？”六奶夫人又问。
黄田氏手中的东西差点儿掉到地上，她慌慌地捂着六奶夫人的嘴，连脸色也变了……
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黄老太爷，他翻了一个身复又睡去。黄田氏揉揉眼睛，忙忙地穿好衣服和布鞋。她打开门栓，看见张大婶抱着三岁的孙女，脸色哗白。张大婶看见黄田氏，嘴唇翕动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黄田氏见状忙接过小女孩，又腾出一只手拉过一条板凳。张大婶坐到板凳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她伸手抱过小孙女。
“她婶，这孩子，头烫得厉害呢！”张大婶急急地。
黄田氏用手摸了摸，果不其然。正在这时，黄老太爷从里面走出来。黄老太爷用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又捏住她的手，也不说话。他闭着眼，一会儿后，他找来一支笔，用毛笔开了一个中药单子。张大婶自是千恩万谢。黄老太爷做完这一切后，靠在凉椅上懒洋洋地摇来摇去。
早饭是稀粥馒头，黄田氏又从泡菜坛子里捞了一碗酸菜，依旧把一个咸鸭蛋放到黄老太爷面前。孩子们都不大动筷，眼睛齐唰唰地盯住黄老太爷手中的咸鸭蛋。尤其是六奶夫人，哈啦水都快流出来了。黄老太爷似乎意识到什么，放到嘴角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想了想把咸鸭蛋分成两半，给六奶夫人的弟弟一人一半。两个小家伙也不客气，几大口就咽了下去。六奶夫人的两个姐姐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哇哇地哭了起来，六奶夫人用衣袖檫了檫眼角的泪水，强忍住不哭。
“丫头片子，迟早要嫁人的！”
六奶夫人跑出去的时候，后面远远地传来父亲黄老太爷不屑一顾的话。那一刻，小小年纪的六奶夫人禁不住泪如泉涌。
春天来了，树木发芽了，到处一片葱绿。红艳艳的太阳花，水红的喇叭花，银白的野菊花，还有君子兰、月季、吊兰，尤其那一树的槐花，微风袭来，花香人自醉。春天是童年的天堂，到处是撒欢的小孩，一路哟呵，连山水也跟着沉醉。六奶夫人刚和一群男孩子比试过弹弓，又发现一只琢木鸟钻进树洞，她大声喊了一声，跑上去抱住树就往上爬。那是一棵银杏树，树冠很大，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围住，很有些年代。六奶夫人太性急，爬了约两三米后竟从树上滑了下来。一旁的男孩子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六奶夫人狠狠瞪了男孩子一眼，拍拍手又爬了上去。结果啄木鸟没捉到，手上胳膊上倒多了无数血痕，就连险上也不能幸免，用手一摸，火辣辣地疼。回家的时侯，六奶夫人来不及掩饰，就被母亲黄田氏发现了。黄田氏慌慌地用洗脸帕替六奶夫人擦了把脸。
“你看你，又不知跑哪野去了！快躲一边去，别让你爹看见。”黄田氏又爱又怜。
六奶夫人朝母亲扮了个鬼脸，一边玩去了。
岁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逝，转眼民国了。
六奶夫人已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出落得水灵灵的。她的身体也开始发育，也不知从哪天起，她感觉和男孩子有了距离。
黄老太爷正悠闲地坐在路边的茶摊上喝茶，突然从远处涌来一大批肩挂长枪的大兵。这些大兵看见长头发的人就按在地上，刷刷刷几剪子就把盘在头上的长头发给剪了。黄老太爷没明白是昨回事，端着茶杯愣在那里。等他反应过来时，有两个大兵已跑到他眼前，他感觉有有个明晃晃的的东西在眼前晃悠了一下，头上顿时轻松了许多。黄老太爷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那条跟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辫子没了。黄老太爷手中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哇地一声抱头大哭起来。一时间街上哭声一片，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大人的，也有小孩子的。那情形，仿佛世界末日到了。
在记忆里，六奶夫人觉得父亲从未像今天这样狼狈：头发乱蓬蓬的像鸡窝，衣服也散开了，好几处能看见里面的肉，好象还有血痕，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像吃得下别人的肉。黄田氏见状吓了一大跳，忙扶黄老太爷在凉椅上坐下，赶紧倒了一杯茶。黄老太爷捶着自己的胸，眼泪夺眶而出。
“完了完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没就没了！要倒大霉的，要倒大霉的……”黄老太爷伤心至极，以至于他还说了什么，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黄田氏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端了条板凳坐到黄老太爷旁边，轻轻捶着他的背。“老爷，你要想开些，头发没了就没了，日子还不照样过。”她轻轻安慰道。
“妇道人家，你懂个啥！这辫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比命还要金贵呢。”黄老太爷瞪了黄田氏一眼，气啉啉的。
“可身体是自个儿的，气坏了身体，老祖宗可帮不了什么忙。”黄田氏不服气，小声嘀咕了一句。
庆幸的是黄老太爷只顾着伤心，这话他没有听见，不然黄田氏又得遭抢白。黄田氏见黄老太爷没什么大碍，起身做饭去了。尽管黄田氏做了黄老太爷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但他没什么味口，不停的哀声叹气。黄田氏和孩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腔。
“不行，我得去见皇帝！”黄老太爷放下手中的碗，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黄田氏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这事他得管，不然大清真的完了！”黄老太爷决然地。
“当家的，我看这事你得掂量掂量。皇帝要是一生气，咱的麻烦可就大了。”黄田氏劝阻道。
“这事就这样定了。”黄老太爷说。
黄田氏不好再吱声，低头吃着饭。奶奶像是明白了什么，抖抖萦萦地递上自己的龙头拐杖。
“拿去，你要让皇帝明白，咱黄家对大清是有贡献的。”奶奶说。
黄老太爷接过龙头拐杖瞧了瞧，又递给母亲，背着手出去了。没多久，黄老太爷无精打采地从外面回来。
“大清完了。”黄老太爷喃喃了一句子，靠在椅子上紧紧闭上眼睛。
那一刻，六奶夫人突然觉得父亲很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