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件关于杨妹妹的事,我至今引以为憾。一是她学会走路;二是她学会说话。分不清她是先学会走路还是先学会说话。这两件事,她说的第一句话,独自行走的第一步路我都未能亲历。当四婶抱着她到我家的坝子里,从怀里放下她,她步履蹒跚,趔趔趄趄朝我走来,嘴里念念有词。我生怕她跌倒,赶忙迎上去。四婶挥挥手说:“末生,不怕,她会走路了。”我兴奋地抱起她,说:“妹,你什么时候学会走路的?”杨妹妹扭头对四婶说了两个字,含糊不清,我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杨妹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我还是没有听清,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四婶说:“她在叫我呢。”我恍然大悟,联想起杨妹妹说的话确是“妈妈”二字。
我教杨妹妹喊我哥哥,我敢确定杨妹妹是比我还厉害的学习天才,虽然发音还不准确,但没几个小时她就学会了。她见我就喊“格格”,我只好把“格格”当成“哥哥”。有一件事,我比较迷惑,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与世无争的人,他从不爱多说什么或者争取什么。在我俩之间,我自以为杨妹妹与我的关系更为亲近,杨妹妹却天然的更加靠近父亲,也许是他身上那种年月磨练出的沧桑和慈祥更具有魅惑力吧,我猜想。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杨妹妹在没有任何人教导的情况,一见了父亲便唤他“爸爸”。
杨妹妹口才好,肆无忌惮地喊,当了四婶的面也“爸爸,爸爸”的叫唤。父亲与四婶对视一眼,便不觉得尴尬。
“二哥,”四婶微微抬头,“你看这孩子不懂事……。”
父亲镇定地看着杨妹妹,夸赞说:“这小月越长越可爱。”
杨妹妹的名字叫杨晓月,四婶翻书给起的,她说拂晓前的月亮最漂亮。我平常叫杨妹妹习惯了,很少提及她的真名实姓。父亲也不唤她的全名,只叫小月或简单的叫一个“妹”字。
“二哥,”四婶浅浅地笑了一下,略作停顿,说,“要不,要不你做小月的干爹吧。”
父亲说:“行。”
我在满楼屋里做作业,听到房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父亲出来了,手捧一件粉红色的小衣服,“末生,拿去送给你杨妹妹。”
我跳起来,“爸,咱家怎么会有这么花里胡哨的衣服,我怎么不知道?”
“快拿去。”父亲说。
我接过来展开,衣服前面是一条肥硕的大鱼,整件衣服却很短小,我说:“会不会小了点?”
父亲说:“会穿大的。”
我蹦蹦跳跳欢呼雀跃去四婶家。父亲说小衣服可以穿大,可以想见,杨妹妹把衣服穿大的可笑模样。肉嘟嘟的身体被小小的衣服紧紧裹住,然后,衣服被一点点撑大,直到合身为止。这得需要多长时间?一天,两天……我猜不准。嘿嘿!我才跨出门口,就听到杨妹妹的哭声,不是平常那种如泣如诉哀哀怨怨的抽抽搭搭,哭声异常响亮,声嘶力竭,我料想一定出了什么事,赶紧收了邪恶的步伐,快步朝四婶家跑去。
“四婶,杨妹妹怎么了?”声音和脚步一样快,当我完整的说出这句话时,我已推开了四婶家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四婶仰躺在地下,上身微微抬起,一手撑地,一手扶腰,身旁的杨妹妹坐地而泣。
“四婶,你怎么了?”我焦急而又关切地问。
“闪了腰。”四婶痛苦地说。
“我扶你起来。”我说。
“不,叫你爸爸来。”四婶抓了我的手,轻轻推开。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的场景。慌里慌张夺门而出,一路呼喊:“爸爸,不得了了,四婶把腰给闪了,你快来啊。”我跑到我家的坝子砍下,父亲答应了我的话,我立即返回了。
我抱起杨妹妹,诓她哄她,哭声渐小。父亲随后赶来,小心翼翼扶起四婶,扶她到房屋里的床铺上躺下了。
“四妹,你怎么会闪了腰呢?”父亲问。
“我从地上背起小月,小月翻身,我担心她摔下来,跟着她扭动的方向转动,没承想转得太快,把腰给闪了。”四婶话语比刚才轻松多了。
“妈妈。”杨妹妹眼噙热泪,软软地叫了一声,一副纯真的关切模样,让人心生怜悯。
“你没事吧?”四婶问杨妹妹,像是问一个大人。
“四婶,杨妹妹没事。”我替杨妹妹回答说。
父亲说:“四妹,我背你到乡里的卫生院瞧瞧吧,别落下什么病症。”
四婶摇摇头说:“二哥,不用,休息两天就好了。”
父亲顿了顿说:“好吧。”
四婶不能动弹,父亲就在四婶家做饭,炊烟袅袅升起,我和杨妹妹在坝子里玩,叮叮当当,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传来,像一串音符,我的心跟着跳动。
“爸,要不要我来帮忙?”我喊。
父亲说:“不用,你看哪里有,拖两根干柴来。”
“好的。”
“杨妹妹,你就在坝子里玩啊,我一会儿就回来。”我轻轻地嘱咐杨妹妹后,独自一人,溜到马路边上一户人家的阳沟后头。这是组长的家,按照族里的辈分,我叫组长爷爷。我曾经对他很有好感,他热心慈祥,寨上家长里短的摩擦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从小到大,他给我吃的糖最多。但是后来,他欺骗了我的父亲。他信誓旦旦的对父亲说,谁离开堕坪村,他也不离开,死了就埋在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在场,可是不久,这句话还在我耳边环绕,他却离开了堕坪村。我听谌老师说,政治家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组长离开后,我对父亲说,组长爷爷也是一位政治家。从此后,我就恨上了这位政治家,总想着去偷他们阳沟后头的青冈柴,父亲警告我说:“不准偷任何一家人户的一根柴,还有,组长不是什么官,更不是什么政治家。”今儿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非偷他家的柴不可。青冈柴有轻又脆,极易燃烧,火苗旺盛,是烧火做饭、冬日取暖的灵丹妙药。我挑了一捆,麻利地扛在肩上,转身就要往回走。
“末生,”有人在喊,“杨末生,你在干嘛呢?”
“砰”的一声,来不及看清对方是谁,我把青冈柴扔到了地上。
“怎么了?你扛不起吗?我来帮你。”这时,我才抬头,一个清癯的身影立在小路上。
“谌老师,你来了。”我颤抖地说。
谌老师走过来,二话不说,拾起地上的青冈柴就往路上走,我深吸一口气,追上去:“谌老师,扛到四婶家,我们在她家做饭。”
谌老师扛了柴到了四婶家的坝子里,父亲正出来倒泔水。谌老师喊了声叔,父亲说:“谌老师,你怎么来了?”谌老师说:“我来看看,可不可以帮你们做些点什么事情?”
“来得正好。”父亲注意到谌老师肩上的木柴,“你肩上的木柴从哪儿扛来的?”
我意识到了危险性,跨步向前,还没开口,谌老师说:“马路边上那家人的阳沟后头。”
我立即拐弯,抱起在地上玩耍的杨妹妹,佯装着若无其事。
“末生。”父亲声色俱厉,“我叫你不要偷柴,你怎么老不听话,你给我扛回去。”
谌老师吃惊地看着我,也冲我发怒,“这不是你们家的柴啊?快点,你自己给扛回去,偷窃,这种行为很可耻,是犯法的,你赶紧给扛回去。”
我放下杨妹妹,极不情愿地扛起青冈柴,徐徐向前,父亲在后喝道:“从哪儿弄来的还哪儿去。”
我不停地向前走,青冈柴在我肩上硌出一条条红色的血印。我暗笑两个七尺高男儿的迂腐。一个曾经说:“村里的人们还会回来,不准偷盗或者故意毁坏人家的财物。”一个现在说:“偷盗,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我想:“我就是把整个村都给烧了,又有谁会找我的麻烦,定我的罪?”
四婶卧床两天,还是不能下床,父亲端了饭递给四婶,说:“四妹,还是去乡卫生院瞧瞧吧。”谌老师也力劝,四婶不听,说:“床脚有一瓶酒精,你们倒少许到碗里,点燃了,抹在我腰上,过两天就会好。”父亲说:“谌老师,你懂科学,你来弄。”谌老师涨红了脸说:“这个是土医生的办法,我不会。”父亲对我说:“末生,你来。”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又过了两天,四婶真的好了,她下床来,随意走动,一如从前。我说:“四婶,酒精好神奇啊。”四婶坚持要下厨做饭给我们吃,父亲说:“为安全起见,四妹你还是好好休息,以免再有闪失。”谌老师说:“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四婶,你虽然只是闪了腰,但至少也得休息十天半个月吧。”四婶浅浅一笑,温婉地反问道:“我有那么脆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