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隔三岔五给谌老师送大米去,我也经常捎带自家种植的蔬菜给他,谌老师对我说,他自己种了菜,以后不要带菜来了。我把这话告诉父亲,父亲说,让谌老师不要下地,他一个人吃得多少,爸多刨两锄就够他吃了。我知道谌老师的犟脾气,他做的决定很难改变,但我还是把父亲的话转告给他,并依旧给他送菜。果然,他拒绝了。
父亲忙于春耕,早出晚归,我便也跟着忙碌起来。放学后,我背上竹篓去打猪草,吆黄牛回家,除此之外,家里事物,也一律由我支应,因而,那年春天,我学会了做饭。
堕坪的春天来得晚,立春很久后,天气才显得暖和。晚饭后,我把杨妹妹从背篼里抱出来,让她到我们家玩。屋里烟雾缭绕,一进门就呛得杨妹妹咳嗽起来,我说:“爸,你少抽点烟。”
我抱了杨妹妹到坝子里玩,月亮挂在天空,大地铺上一层淡淡的银灰色。我抱了杨妹妹,时而捏她胖嘟嘟的小脸,时而双手高高的把她托举到空中,父亲隔着窗户看见了,警告我说:“末生,你小心点。”我朝窗口瞅一眼,没有说话,情不自禁把杨妹妹放下来,躬身牵着她的小手,让她学习走路,她前进一步,我就往后挪一下。
“末生,你作业做完了吗?”父亲在屋里问。
“做完了。”我不假思索地说。
“做完了给我看。”父亲说。
我假装没有听见,抱起杨妹妹往坝子东边跑。
“你去哪儿?我叫你把作业给我检查。”父亲有些严厉了,自上次谌老师家访后,他偶尔抽查我的作业。
我不敢再往前走,踟蹰了一会,抱杨妹妹往回走。我感到父亲已经察觉到我没完成作业,不知道要面临怎样的处罚,我蹒跚而行,仿佛等待谁来拯救。
我战战兢兢把作业从书包里翻出来给父亲,父亲坐在凳子上,用胳膊卡住杨妹妹,腾出手来翻看。他翻到最后一次作业处,见下方是谌老师用红笔写的一个“阅”字,便问我:“今天写的作业在哪儿?”
我颤颤巍巍说:“明天是星期六,不上课,我打算明天写。”
父亲停顿了,我心里窃喜,他肯定会放我过关。他合上本子,抱正了歪倒在一边的杨妹妹说:“不行,今日事今日毕,你现在就写。”
父亲向来宽容,从不曾对我怒言相向,偶尔一次的严厉,反倒让我打了个冷颤,他一张暗黄的慈祥面孔,使我不想争辩或者想一些无所谓的谎言,我动笔写了,父亲抱杨妹妹出去了。
我写完作业,伸个懒腰,父亲一人回来,我问:“爸,杨妹妹呢?”父亲说:“还你四婶了。”我把写完的作业递给父亲检查,父亲瞟了一眼,还给我,说:“以后记得按时完成。”
星期六,父亲打算去帮四婶犁田,我对父亲说:“爸,我去帮你牵牛。”父亲说:“不,你去诓杨妹妹。”
四婶家的农田与我们的毗邻,在我们的砍下,我们的田早让父亲犁了,放满了水,阳光下白茫茫一片。四婶家的田还是毛田,没有翻耕,里面长满野草,在水中微微晃动。
父亲架了犁铧,吆喝着牛,第一个到田里,已经开始劳作。我背了杨妹妹,也往山上赶去。父亲让我在家带杨妹妹,我不听,非要上山,父亲不管,我就去了。四婶落在最后面,因为她先要拾掇碗筷。
我背着杨妹妹,小心翼翼走在我家狭窄的田埂上,一步一个脚印。田里倒影着我们的身影,我看见杨妹妹若无其事地摇晃中手里的铃铛,浑然不觉得危险。
我把杨妹妹放在干燥的土地上,抢过她的铃铛,猛烈抖动,叮叮当当,爆出一阵急促的铃响,杨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想,她一定诧异我为什么摔得这么响亮。
父亲犁田,牛套上轭,在前面拉,父亲在后,一手执犁把儿,一手执缰绳,一边吆喝一边前进,脚下的篱块在铧口上翻滚,落成一条美丽的曲线。
当父亲朝我这边走来的时候,我趁机问:“爸,我可不可来犁田?”
父亲瞟我一眼回绝了我:“等你长大再说。”
我不服气,什么叫长大?长多大呢?不过是年龄大,力气我有的是呢。要不,我怎么能安然无恙把杨妹妹背上山?我问杨妹妹:“你说是不是?”杨妹妹频频点头,我感觉她比父亲懂事。
当父亲转弯,背对着我的时候,我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使劲抛掷到田里,落地的时候溅起的水花让我很有成就感。
四婶来了,扛一把锄头,铲田后塄坎上的野草,四婶铲得很认真,铲过的地方,光溜溜的,不像父亲,马马虎虎,一路铲过去,时不时留下一绺,好让野草繁衍生息。
“四妹,你今年打算耕几亩田?”父亲路过四婶时说。
四婶说:“二哥,我打算耕三四亩,够咱娘儿俩吃就行了。”
父亲说:“耕五六亩吧,万一来年有个灾荒,你也不愁吃。”
四婶说:“二哥,这要多劳烦你,犁田的事……。”
“你跟我客气什么?洪子是我兄弟,他出去了,有什么重活,你尽管叫我。”父亲说,洪子是四婶丈夫的小名。
父亲离四婶远了,声音就提高了些,远远的扩散,父亲说:“四妹,你们家房屋该刷桐油了。”
组里人说,父亲喜欢四婶。四婶与杨洪叔叔结婚那天,晏家组的人齐聚到洪子家。敲锣打鼓的八仙将四婶送进屋,穿着鲜红服装的四婶一身喜气,身上挂满了亲人赠送的绫罗绸缎。她大大的眼睛,淡红的脸颊一尘不染,小巧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微微而笑,引起周围的男人们一阵阵骚动,他们都羡慕洪子娶了一个好媳妇。四婶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洪子家的房屋,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父亲突然冲出人群,迎上去扶住了她,人们发现我父亲的脸涨得绯红,所以,他们判断我的父亲喜欢四婶。
父亲是不是真喜欢四婶,我真想问问他。虽然我向来对自己的勇气很自负,但是我一直没有说出口,我感觉这似乎是一个道德问题。
杨妹妹真不经逗,一会儿就趴在毛毯上睡着了,我悄悄把她背到一株柳树下,置放在阴凉处,在背篼底下垫了几块石头,估计她醒来摆动也翻不倒,我就溜开了。
父亲犁了几丘田,肥沃的田土在浑浊的水中露出鱼肚白,我在我家田埂上撇开一道口子,让清澈的水流下去,水哗哗流着,不一会儿,溢出一丘田。父亲在下面翻耕,抬头看见我,喊道:“末生,不要让我家田里的水流到四婶家的田里来,不好铧。”我应了一声,把四婶家田的渠口堵得高高的,却并没多堵住我家田里的水往下流。
四婶在弯道扯草垛子,看不见我,对父亲说:“二哥,末生背妹娃在田埂上耍?田埂那么窄,叫他小心些。”
父亲此时才想起我并没有背上杨妹妹,遂又朝我喊:“末生,妹呢?”
“睡着了。”我说。
父亲加重语气,“快回去,你要和她寸步不离,知道吗?”
四婶知晓了我没与杨妹妹一起,就从田里走出来,我瞥见她,知道她一定是不放心杨妹妹,我就说:“四婶,你不要出来耽误了,我现在就去诓杨妹妹。”
四婶含笑对父亲说:“这孩子,机灵,就是顽皮了点。”
父亲警告了我,四婶又想亲自出马,我不得已,只得回到杨妹妹身边。
杨妹妹果然已经醒来,她好像知道危险似的,静静地呆在背篼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呆愣愣看着我,貌似在抱怨,“你怎么才来啊。”
不见到不要紧,一见她已经醒来,我忙不迭跨步向前扶住背篼,生怕她有半点差池。
天空挂着的太阳,离我越来越远,光线渐渐暗淡。
夕阳西下,天边一束阳光透过白云,烧红了半边天。
虫鸣声停止了,水田里面倒映着天空的色彩,仿佛要射出光来。
大地沉静安详。
四婶对父亲说:“二哥,收工了吧?”
父亲说:“不急,把这丘田犁完。”
我背了杨妹妹在田埂上,听见了,我说:“四婶,按照我爸的习惯,不干到擦黑,他是不会回去的,要不咱们先回。”
四婶说:“末生,你背妹妹先回,我们马上就来。”
父亲说:“四妹,你跟末生一起回去。”
四婶要回家做饭,于是先回了,她背了杨妹妹,我扛了锄头跟在后面。
走上一个山堡,我远眺父亲,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庞,只觉两个黑影在田地里晃动,偶尔传来他吆喝牛的声音。
我停了下来,遥遥望着父亲的身影,想等他一起走。可是,当他卸下轭,扛上犁铧,还没有走近我,我就先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