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时辰,道玄亲眼见证了檀隐变成血人的过程,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无限放大般煎熬。
无能为力,自从雷劫之争后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弱小。
即使是阵道宗师和天机策师的身份,也不过如笑话一样,全在此时败下阵来。
输给天枢不冤,救不下徒弟可就是他失职了。
但此时此刻,他知道干等无用,但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超出能力范围,连天机策术都算不了的事,便是天上的大罗神仙降世也于事无补。
只等长琴的弦破音,发出一声铮鸣,他恍惚片刻,便纵身上前接住了直挺挺倒下的檀隐,探了她的气机,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继而又是一脸微笑,只要她还活着,就说明天枢不会让她死。
将她抱上石床,他蹙了蹙眉,翻手取出一床被褥来。
铺好后,将人抱上床,施了洗尘术,洗去满身血污的檀隐皮肤苍白皲裂,如树皮一样粗糙,尽显老态,身形瘦的皮包骨,一双手更是指骨都露了出来。
道玄记起她的骨龄已六十四岁,女子一般重视容貌,如果让她发现自己的巨变,恐怕不利于她往后修行,便取出荀天目送的叫做警幻仙罗的簪子来插在了檀隐的发丛,他检查过了,里面有几道追踪的神识印记,已被他一并抹去了。
他又拿出那对玉佩来。
墨色的玉佩,一阴一阳,呈阴阳鱼咬尾相连,十分吻合。
这东西能聚灵,他拿着倒是暴殄天物,送给徒弟或许还有用的着的时候。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当面送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的思维变得越来越失控,散漫,没有边际。就像现在,他坐在她的身边就忍不住想靠近她,抱紧她,从她身上获取这世界仅有的一丝温暖。可是另一方面,多年形成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又在时时刻刻的警醒他,师徒如父子,他这种思想是污浊的,是背离道德底线的,是挑战千万年来流传至今的正统修仙界规则的。
正道之士,怎能背弃人伦?
如若背弃信仰,他与魔道邪道又有何区别?
他攥紧了拳,终于信仰战胜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起身就走……
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的理智他的信仰立刻溃不成军。
握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他像得了世间少有的绝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又像是教会的信徒一般虔诚。
他跪在石床前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将半边脸埋进她的掌中,轻嗅着属于她的气息。
如果可以,他想把她的气息刻进灵魂,即使逃不开天罚,逃不开死亡的轨迹,但只要有她,他就什么也不惧,什么都甘之如饴。
他伸出手,颤抖着,颤抖着想要触碰那双眉眼,那双魂牵梦萦的,令他夜不能寐的剪水秋眸。
近在咫尺,一掌,一拳,一寸……
他的手触电般收回,跌倒在地。
一个是霓虹一现,辉煌一霎便悄然散去,一个是冉冉升起的明月,即使被乌云掩盖,终有一日刺破云层,光芒万丈。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知道檀隐的命运此后天高海阔,与他再无半点交集。
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天机策术,如果不是它,他就不会知晓自己的命运,也不会知道他和檀隐之间的悬殊,也不会有此时此刻的心痛。
可如果没有千古一算,没有后来的天机现世,他还能与她相遇,还能想尽办法将她留在身边吗?
如果不是卜耀不合时机的出现,他就不会被迫出宗迎战,檀隐也不会动用天枢的力量……
是,他算到了,他都算到了……他没有阻止,是因为他的死期会在之后,由他最亲信的人亲自执刑。
可见到她因为这必定会发生的事而形容枯槁七窍流血,他就像溺水的水手,怎么都抓不到生机,等他摸到那一根稻草时,却发现自己的心已经随那水涡深陷,即使是浮木也不能给予他救赎。
明白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又是另外一回事。
稻草本能自救,又何必被他拉下水承受他的痛苦?
道玄伸手掏出那对墨色玉佩来,在夜明珠的亮光里隐隐有水波潋滟,一看便非凡品。
手指细细抚摸着每一根纹理,一下一下,一直烙刻进他的心里,刻进他的灵魂。
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约定,他将檀隐的一缕青丝缠在阳佩之上,又将自己的头发缠在阴佩之上,一道红线从阳佩与阴佩的鱼目之中生成,向着玉佩两端蔓延,最后隐入发丝之中,两块玉佩消失,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望着石床上垂垂老矣的妇人,一步,两步,缓缓后退。
每一步,都是诀别。
每一步,都是无声的离歌。
一道白光从他眉心透射而出,将檀隐裹在其中。
白光消,檀隐无。
道玄挥手撒下十来卷画卷,一个个衣着迥异形态各异的女子从画中袅袅婷婷站了起来,或颦或笑,或怒或骂,或静如处子,或动若脱兔,或宜室宜兰,或好战四方,或附庸风雅,或鲜衣怒马,林林总总,莺莺燕燕,却都长了一张相同的脸。
他没有时间与她朝朝暮暮,也只能用他所长来填补这永远也填不满的空白。
十来位女子无一不回头望向他,犹豫不定地取出一幅画卷来丢在石床上,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洞府。
洞顶夜明珠的光辉一瞬黯了下来,一双水漾的眸子在黑暗中睁开,一身月白的衣服圣洁而美丽。
水眸流转处,十来名女子悉数落入画卷之中。
女子起身,左顾右盼地打量着洞府。
……
道玄刚出洞府,就被陆雪沉眼疾手快的截住。
女子一身孔雀蓝的地级高品巅峰的护体法衣,发髻间钗环步摇皆是有品级的攻防法宝。
她是将身家都戴在了身上吗?
道玄低头一笑,眼中一片冰冷。
“走吧!”率先步出,令陆雪沉不由足下一顿,她都没说什么事,他怎么就一副全然知晓的样子,走在前头了?
跺了跺脚,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