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狗儿,又在发什么癔症,还不快来帮忙!刘管事唤你哩!”
杂役胡大匆匆跑来丢下这句话,那四狗儿原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外孩童嬉闹游戏,闻言便急急忙忙向库房跑去。
四狗儿原姓李,家住在河间府,上有四兄三姊,在家中行八。出生之时适逢家中黄狗产下三只小狗崽,其父李有田正为新添的嘴烦恼,没耐心思量,便随口起了这么个贱名字。三年前河间遭了旱,颗粒无收,着实饿死不少人,李有田狠狠心将两个幼女卖给人贩子,换了几斤糙米,又托人将未成家的两个儿子送到几百里外的保福寺,却不曾想其时世道艰难,盗贼纷起,连保福寺也遭了马贼的手,四狗儿便随着逃荒的流民一路乞讨到了京城。这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四狗儿饥寒交迫,无处可去,正缩在张府的门洞里瑟瑟发抖,门房老邢出门扫雪,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下来。
老邢膝下无子,见四狗儿心性淳朴,又十分有情义,便认作义子,也不曾提过改姓之事,只日日在一处过活。四狗儿年齿虽小,却甚勤恳,只因老邢腿脚不便,便每多帮衬,平日里烧水打杂的细碎活计也做得不少。
不想这年冬天甚冷,老邢受了些风寒,在床上卧了几日,一口痰噎在胸间,没了进气的,这四狗儿便自此失怙,日日遭人欺负,连一口热饭也吃不上了。
那张府乃是极大的家业,从南到北足足有近千尺之距,纵是成年汉子顷刻间也穿之不过,四狗儿不过十岁的孩童,又能有多迅捷?待他来到库房门前,那唤他的刘管事早已等得不耐,一脚踢在四狗儿胯上,骂道:“你倒会装聋作哑!我瞧你也别叫甚么四狗儿,索性改了名字,叫死狗儿倒好!”
刘管事身大体胖,一脚便将四狗儿踹到在地,见他半天爬不起来,劈头骂道:“贼骨头会装!怎么不去做了戏子!总是下九流,和你那死鬼便宜爹倒也般配!”
四狗儿本已被踢倒在地默不作声,听得那刘管事嘴里不干净,言语间辱及养父,却忍不住抬头怒喝:“住嘴!”
刘管事怒不可遏,道:“好畜生,还敢还嘴!”抬脚就要往四狗儿头脸上踩去。
这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刘管事,且慢动手。”
刘管事扭头瞧见来人,忙赔笑道:“原来是小掌柜,不知有甚么吩咐?”
那人身形甚是瘦削,身穿藏青色棉袍,头戴毡帽,双手拢在袖中,一张脸大半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藏着三分笑意。
那人笑道:“哪有什么吩咐,只是想跟刘管事讨个人情,饶了这孩子一回。”
刘管事余怒未消,道:“小掌柜您有所不知,要说好处,这小畜生是如何也学不会,其余倒随了他那死了的便宜爹,惯是会装腔作势。”
那人正色道:“刘管事向来耿直,见不得弄虚作假,这一点张府上下谁不知道?就连咱们老爷也提过呢。”
刘管事又惊又喜,忙问:“怎么连老爷也知道小人的贱名?”
那人道:“似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只是日子久远,老爷又日理万机……”他见刘管事脸上笑容渐僵,便又是一笑,续道:“不过想来也不妨事,小弟寻着时候再提一提,应当是不会忘了。”
刘管事喜上眉梢,连忙赔笑道:“那是那是,咱们的身家性命,还不全凭小掌柜一句话?”
那人微微一笑道:“咱们领着东家的俸钱,凡事都是想着主人家。刘管事尽心尽职,那是有目共睹的,东家明察秋毫,早晚都要委以重任,小弟不过略尽绵力,算不得什么。”
刘管事连连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小掌柜说的是。”
那人冲着地上的四狗儿点点头,道:“我那儿正缺个使唤的小厮……”
刘管事忙道:“一会儿便将这贼骨头送去小掌柜屋里,再送到老人们那里学些规矩,管教他好生伺候着。”
那人点点头,说:“再好不过,那便多谢刘管事啦。”转身往内堂走去,刘管事躬身送出好远,转过头来便指使两个杂役将四狗儿架到后堂的屋中。
四狗儿被刘管事踢中胸口,又为污言秽语所辱,疼痛难耐又值心神激愤之下,便晕了过去。待再睁开眼,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呼吸之间十分疼痛,环目四顾,竟是身处在一间净室之中。屋中陈设十分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木椅,两面墙壁上层层叠叠排满了书册,堂屋当中一盆火炭燃得正旺。
那人已除下了棉袍和毡帽,只穿着一件短袄,正捉着一根细铁棍拨弄炭火,见四狗儿醒转过来,微微一笑道:“你醒啦?”四狗儿这才看清楚那人长相,约莫不过十七八岁,略略有些清瘦,十分俊秀斯文。
四狗儿撑着双臂爬起来,道:“您…”
那人摆摆手道:“同我不用讲那么多规矩。我叫谢三,人前你便随着他们喊,咱们俩的时候你愿意叫我三哥也好,叫我谢三也好,都随你。”
四狗儿忙道:“小人不敢!”急忙间牵动了胸前伤处,又是一阵疼痛,咳嗽不断。
谢三道:“刘管事那一脚不轻,你身子本来虚弱,自是经不住,这几日须得好好歇着,不可轻动。”停了一会儿,又续道:“待你伤好了,咱们去好好祭拜邢师傅一番。”
四狗儿闻得此言,不由得眼眶一红,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谢三见状,又低下头去拨弄炭火。四狗儿哭了一会儿,直把胸前的棉被都打湿了一大片,才渐渐止住,变作小声抽噎。
谢三道:“以后你便跟着我了,可好?”四狗儿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谢三又想了想,道:“只是你这名字也太…太…”他话在嘴边,也不知该说四狗儿的名字太怎么样,只好说:“太随意了。”
四狗儿闻言,不禁破涕为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谢三也笑道:“咱们便给你改上一改,我叫谢三,你便随了我,叫小四儿得了,可好?”
小四儿点点头,认下了。谢三又嘱托了几句,便带上房门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