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雪？”大哥重重地拍我的额头，哭笑不得：“大哥好不容易回趟家，你便是如此对待我的？想什么呢。”
我摸着被大哥拍过的额头，愧疚一时涌上心头，真是该死，大哥坐我身旁，我竟然还有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在想大哥走了那么久，还是这么风流倜傥，汴梁的那些俏郎君们有哪一个能比得过大哥？”我戏谑地朝大哥眨眼睛，哈哈大笑。
大哥今年已是三十有九，寻常人到了这么岁数不说老态初显，也是华发暗生。不过许是长年军伍生活的磨练，大哥依旧身体矫健，脱下繁重的盔甲再换上一身家常的皂色竹纹长衫，少了指点沙场的威严，多了一份自在随和，正是我熟悉的大哥。
大哥身旁的大嫂无奈一笑：“我们和娘说得口干舌燥，你竟然神游天外，叫我怎么说你好？”
我神思不属地飘了一眼，四面八方都是看我的人，连我唯一的小侄子文广也睁大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看得我尴尬无比。几个嫂子的神情都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
坐在上首的娘更是目光愤懑，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怅恨模样。
我连忙端正姿态，目光低垂，表示洗耳恭听。
“大郎，你是大哥，此事你有什么想法？”久不出门的太婆因为大哥的回来，这两日出门比起往日来，格外殷勤，她咳了一声，拉回了众人目光。
大哥看着我，笑了一声：“还能有什么想法，我们心急如焚又有何用，眉雪的私事也只能是她自己裁决。”
“娘，襄王相貌人品皆是一流，而且胸襟宽广，心有沟壑，他是个很好的人选！”娘瞪了大哥一眼，转头对太婆温声细语地劝说：“八妹若能嫁给襄王，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下我知道出神时他们都在讨论什么了，该死的赵元侃！他竟然真的提亲了！
“娘，难道你没听说，襄王还有一位十分宠爱的外室藏在张耆府内吗？纵然他有千般的好，光凭这一点，我也不赞同八娘嫁给他，尤其还是续弦！”三嫂双眸沉静，此刻却盛满担忧：“而且，他毕竟是皇室宗族，我们杨家何必高攀呢？”
三嫂一番话说完，堂内一下没了声响。
言外之意，除了年少天真的小侄儿，在场的众人都听得清楚。襄王是皇子，是皇帝的儿子，这意味着什么呢？官家共有九子，其中九皇子不幸早亡，如今已有五位皇子成年及冠出宫开府，还有三位皇子养在深宫。楚王赵元佐本为长子，却被他的四叔秦王赵延美牵连，莫名疯癫，如今已被废为平民；许王赵元僖是次子，本来文成武就，不料三年前突生异病，求遍名医也无济于事，身体还不如赵元侃；而赵元侃是官家第三子，论武不如前面两个哥哥，说文却是皇子中的翘楚，其风流文采深得文官的欢心，虽然年少时多病，但多年调养，身体尚可，朝中亲信或许比许王更多。
三嫂想说的话是：历朝历代诸王争位血流成河的事发生得还少吗？其中千番波折，万种凶险，杨家何必去趟浑水？
娘叹口气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眉雪，你随我过来。你们都散了罢。”
娘的屋内，只剩我们二人。
“娘，我不知道襄王是如何说的，但我绝无此意，你再如此逼迫，这个家，我再也不用回了。”我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恭敬，心里怒火燃烧：“之前是呼延，如今是襄王，女儿在你眼中，如此不值钱吗？”
话音一落，娘顿时变了脸色，目光中全是冰冷的哀伤：“杨桓令，你在外游荡四年，我有说过什么吗？我之所以愿意接纳呼延邻，不过是因为他爹亲口向我承诺过，你与呼延邻成婚他可向陛下举荐一同你二人，可惜呼延赞看得上你，你却看不上他家，娘也无话可说！我之所以高攀襄王，也是六皇女向我保证，你想要做什么，襄王都不会阻拦！世上的伤心人何止你一人，可你这几年都做了什么？为杨家，你都做了什么？你何时才能懂事！”
我鼻头发酸：“我不懂事？娘，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恨潘家！你们全都若无其事，可是我做不到，只要和潘家沾了一星半点，我全都恨！要我嫁给赵元侃，低他的原配潘歆一头，听别人把她和我扯在一起，你便是打死我，我也做不到！”
“住口！我难道没有说过，潘公是开国元勋，两朝元老，莒国夫人亦是陛下亲选，才貌双全，你这是什么语气？当年的事，潘公也是无可奈何，你到底要误会到何时？”
“无可奈何？他的无可奈何，让我爹绝望之下被人俘虏，饿死在契丹大营，他的无可奈何，让我大哥身负重伤，二哥三哥四哥七哥全部都死了！八哥尸骨无存，五哥出了家，六哥也失踪了……我会恨他一辈子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我也永远不会原谅姓潘的一家！”我想冷笑，可是脸上却沾满了滚烫的泪水，手一抹，全是触手冰凉。
娘对我对视半晌，终究目光柔和下来：“眉雪，你太过固执，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有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诉你。襄王当年被封韩王，大婚前日，他曾来找过你，却被你爹和我拒之门外。”
我闻言一愣，赵元侃婚前来找过我？他来找我做什么？
“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会把你推入火坑吗？自你那年出宫，他便一直托人往府里送东西，可是都被你七哥拿去了，七郎不喜欢襄王，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大婚之前，他却突然乔装来到这里想要找你，可是当时情形，他和潘家幺女的婚事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爹怎敢应他？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才将他劝了回去。他对你的心意，虽然从未明说，却已是昭然若揭。如今襄王退却鲁莽张狂，行事越发沉稳，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夫君，也一定可以成为你的依靠，娘的眼光不会错！”
这段不经意间翻开的过去，让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我出宫时，他不曾来送我，阿颜说他因为不舍得哭了很久，可是当时的我不知道，以为他的玩伴多得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对我也不甚在乎，故而很是失落，只是这些失落也并不曾延续多久，听闻他要与潘歆成婚时，我还觉得他很有福气。潘歆我见过，是个身娇体柔的大美人，、许给了他一个胖子可真是划算。我的半颗心都扑在对八哥那份暧昧不明的情绪上，有些懵懂有些忐忑，其余的事，的确关注很少。
往事穿梭，到如今，过去的心情不再，逝去的一切难以成返，都迟了。
“八妹，四年了，时间越久，娘会越怕，你的爱恨太沉重，我怕你终有一日会负荷不住，所以我才急切，焦虑。我急着将你嫁出去，是想着若嫁了人，你的眼中，过去将不再重要。娘的心思，难道是错的吗？”娘目光悲沉，透出淡淡的苍凉。
我缓缓摇头，跪下给娘磕了一个头：“女儿对不起娘，可是娘，我不想放，也不能放。”
转身离去后，我看不到娘的神色。她会伤心罢？可是娘一贯很坚强，她也懂得我，不会伤心太久的。
我抬头，泪水已干，看着一如既往的青天白日，轻笑一声，哼着淫词艳曲步履轻轻地离开。
回到我的小院子，却看到了大哥。他正坐在树荫下的石桌旁，左手执着白瓷茶杯，右手的茶壶斜倾向下，一股细流坠入杯中，汇成碧色晶莹的绿茶。看我来了，大哥放下抿了一口的茶杯，微微一笑。
“大哥！”我飞快地跑过去，坐在他身旁，扯着他的衣袖，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难不成娘骂你了，这么委屈？”大哥纳闷道，想把我拽开却不得，只得任由我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没有，就是想赖着大哥了。”靠一靠，心便不疼了。
“大哥，你希望我嫁给赵元侃吗？”我知道大哥很疼我，可我看不透他对我的婚事持有何种态度，娘和嫂子们心急如狂，大哥却从未提及一句。
大哥抚摸我的发鬓：“又忘了我的话了，襄王的名讳张口便来，即使只有我，你也要注意些。不要怪娘逼你，你呀，从小便是最让人操心的，长大了还是如此。不过你三嫂说得很有道理，襄王的确有过人之处，可他身份太高了，你嫁给他并不是很明智的选择。他再喜欢你，以后还是会有很多姬妾的，大哥还是希望你的夫君只有一个妻子，他相貌差些不要紧，身份低些也无妨，只要对我妹妹真心实意便好。娘那里，大哥会帮你的，不要担心。”
鼻子酸酸，我扑进大哥怀里，半晌无话。
大哥安慰我一番便离开了，这次回京述职，他也不是闲着无事。
很快天色如墨，人声渐消。
我躺在床榻上，悬着的心总算落下。鼻端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是江离、白芷、泽兰、留夷、揭车、杜衡、秋菊、杜若、襄荷、石兰、三秀、藁本等香草调配的香囊和熏香。屋内点燃香炉，床帐上悬着一排香囊，这香气才如此扑鼻。婉衣知道我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时，她总会如此，她对我生活中的习惯了如指掌。
从软枕下拿出一只有些褪色的香囊，我凑近了闻，与周围相似的气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满溢的香气，沁人心脾。是六哥送我的香囊。十一二岁时，有段时日我总是睡不着，我睡不着了，六哥也别想安生。我总去烦他，硬是不让他睡，陪着我熬，无论他或哄或骂我都无动于衷。后来他实在是怕了，拖他的朋友给我带来了这只香囊，说有祛邪安神的效用，结果婉衣拿去问了老金，被狠狠嘲笑了一番。这些香草少有安眠之效，完全是六哥拿来糊弄我的，好在用了后，我的失眠症真的有了好转，香囊便一直压在枕下，婉衣还特意将香囊拿去研究各种香草的分量，往后我屋内的熏香和香囊总是与这只香囊相差无几。
“六哥，你在哪儿？八妹真的很想你啊，也一直在等你回家。可是娘都说你死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想起六哥俊朗的面庞，风流的笑容，我握紧香囊，闭上眼睛。
紫藤萝的花朵落在地上，落英缤纷，我走上前去，疑惑地捡起了一朵紫藤花，可是不等我看清它绽放的美丽姿态，手中的花朵便迅速地枯萎，然后碎裂，化作了一阵香尘飘散无痕。
一架的紫藤萝都枯萎了，雪花坠落在丑陋的枯藤上，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我看不清，只能盯着枯藤，愣在原地。
“你怎么躲在这里了？”前面忽然有了声响，我惊喜地穿过似雾似雪的迷障，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那一架缠绕弯曲的紫藤枯枝。只不过枯藤深处，躲着一个沮丧的少女。
我记起来了，是我十一岁那年生辰。虽然哥哥没有和往年一样送我礼物，但是大家言笑晏晏，坐在一起吃饭。本来是很开心的，可是娘又提到了哥哥的亲事。
哥哥要成亲了，很快八哥也会如此。他们全都变成了别人的夫君，最后就会只剩我一个了。
嫂子们对我像亲妹妹一般疼爱宠溺，可是……就是很悲伤。
这一架紫藤还是很小的时候一家人一起栽植的，那是我记忆源头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所以生气时，委屈时，我喜欢躲在这里，默默地生气和委屈。
“和二哥说说，这回又是谁惹你不开心了？我绝对揍得他下不了床！”随意坐在身旁脏兮兮的泥地上，二哥学着平时七哥哄我的招数，坚毅的脸庞上尽是别扭的尴尬。
少女看着男子的脸，忽然问了一句：“二哥，你最喜欢二嫂还是最喜欢我？”
男子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担心哥哥们不疼你了？傻妹妹，哥哥就算娶了新妇，你也是我妹妹啊，哥哥怎么可能不疼妹妹？即使我们都忽视你了，不是还有八郎吗，府里和他最熟的便是你了。”
少女红了脸：“那是因为八哥一点都不嫌弃我烦！你们都忙，除了七哥，我只能找八哥陪我一起玩。”
男子有些自责地反省：“哎呀，二哥平时练习骑射的功夫都嫌少，实在抽不出空来陪你。不过八妹放心，以后只会你不要哥哥，我们做兄长的不会不要你的。”
“胡说，我不会不要哥哥的。”少女有些生气地揪了揪男子的胡须，扭过头去，转而又有些疑惑地问：“二哥怎么找到我的？这里我谁也没说才对。”
“小傻瓜，我一路跟着你来的。这片紫藤萝，还是你六岁时，我们一起种的。当时你只会调皮捣蛋，一眨眼，你已经这么大了。”男子似乎有些感慨，将少女抱进怀中：“二哥带你去一个地方。”
少女乖顺地缩在男子怀里，嘴角挂着止不住的笑意。
所有烦心事烟消云散，我听到少女在念叨，就算二哥是块木头，也比六哥好，哼，臭六哥，嘴上一直说最疼我，还不是坏得透顶，也不知道来找我。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二哥带你去摘星台。”二哥捏捏我的脸：“不要抱怨你其他哥哥，这座摘星台是我们一瓦一木自己搭起来的，虽然工匠们从旁指导，不过哥哥们绝对没有假手于人，足足花费了我们两个月的功夫，其中数你六哥出力最多。”
少女惊讶地看着夜空：“摘星台？在哪里？”猛地眼神一亮：“在明雪园？”
那里遍值梅树，间或曼珠沙华，秋冬之时，是杨府最美的地方，也是少女最喜欢的地方。
“八妹真聪明。”男子抱着她快步朝前走去。
“八妹，来来来，看星星！”迷雾散去，前端立着一位笑容璀璨的风流男子，一双波光流动的眼睛仿若最闪耀的星辰。
后来还站着好些面容模糊的男子，少女被男子放下来，她兴奋地扑进最前端男子的怀中，咧嘴大笑。
随着男子的脚步前行，挂在梅树上的灯盏一盏盏明亮。明雪园灯火通明。
眨眼间，少女和她的哥哥们登上了“高百尺”的摘星台，欣赏至高之处的明月和星辰。
“呜呼高哉！太高了，我不行了，你们在这待着，我不奉陪了！”站在最后的青衣男子缩着脑袋，没过一刻便脸色虚白地逃之夭夭，留下了一连串嘹亮的嘲笑声。
我站在远方，仰着的头垂下，身边曼珠沙华的独枝一株株地生长，蔓延到摘星台下，刹那间开遍天地，炽烈燃烧的火红色染红了天际，染红了少女带着纯澈笑意的脸庞。
“哈哈哈……”耳畔的笑声还是和多年前一般清晰。
我伸出手来试探地描摹高台之上那些满面笑容的男子，大笑不止的他们听不到我渐至无力的呼唤。
都四年了，太漫长的时光，太琐碎的记忆，你们的模样，纵然恋恋不忘，竟然已经模糊不清了。我蹲倒在地，嚎啕大哭。
感觉到脸上的凉意，我难受地睁开眼睛，昨夜的梦猝不及防地清晰起来，昨晚我是真的做梦做到哭？可是这个梦，真是奇幻至极，与现实那么相符，又是那么不合，果真是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