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后传来乒呤乓啷一阵乱响,安醉墨发力将整个妆台上的物品全部掀翻,伴随着叮叮咚咚的响声,妆台上的玉簪金珠散落了一地,她双手撑在妆台上,觉心内憋屈无比,压抑得连气都要喘不过来,看着满地的狼藉,她的心也犹如这些金银发饰一般,凌乱到了极点。
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这样眼睁睁看着墨亦城去死?
忽然,她的眼光停留在地上的一根金簪之上,那金簪躺在一堆朱钗玉翠之间,断裂成两截,中间露出来了短短一截东西吸引了安醉墨的注意,安醉墨盯着那金簪看了片刻,忽然,她的心仿佛幽暗的房间中射进了一束光芒,整个人顿时清明起来,她飞快的上前拾起那张东西藏于身后,看着墨凌枫绝尘而去的背影,悄无声息的退回了内室之中。
建兴元年,墨凌枫在武都正殿上元殿正式继承王位,至此,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北汉王庭动乱得以终结,墨凌枫追封先王谥号的同时,立赵婕为后。
当所有文武大臣垂手跪拜于登基大典之上的时候,安醉墨一身庄重的华服意外的出现在殿门之外,她踏着众人的惊讶声,从殿门外一步一步笃定走入殿内,神情郑重,华丽高贵,脸上的表情高傲而冰冷。
一直走到墨凌枫的面前,她才恭敬的跪拜于新任北汉王与王后面前,双手高举先王遗诏。
“朕蒙先王宗社臣民计,慎选于诸子之中,是以宵旰焦劳,无日不兢兢业业,而志愿未竟,不无遗憾。
豫王皇三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成大统,着继朕登基。
韩王皇长子,小心敬慎,夙夜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封西疆王,驻守西疆,无召不得回宫。
望能深体朕之心,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当她大声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朝堂鸦雀无声,片刻,爆发出众人的惊讶声,议论声……
而她至始至终都跪在那里,双手高举着遗诏,始终都没有看新王一眼。
高位之上,除了赵婕之外并没有人注意到,墨凌枫桌下紧握的手,已是青筋暴突……
夜凉如水,安醉墨一个人站在出云殿的回廊之上,新任北汉王已经登基三个月了,整个皇宫因为权力的更替彻底换上了另一种气息,让她感觉到陌生而疏离,反而因为日日呆在出云殿的缘故,安醉墨反而渐渐适应了这里环境。
宫女疏影上前为她披了件外衣:“郡主,秋夜寒凉,郡主还是进里屋吧。”自宫变之后,安醉墨身边的宫女陆续被调了回来。
只是,墨凌枫却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安醉墨可以自由出入出云殿,再没有人拦住她,只是她已经害怕外间的陌生气息,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呆在殿内不出去。
“亦哥哥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她问道。
“奴婢一直让人在天牢那边守着,但是自从韩王殿下被囚禁入暗牢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郡主……”疏影欲言又止。
“你有话就说吧”安醉墨靠在回廊上,扯了扯刚披上身的外衣。
疏影低下头,略微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奴婢知道,郡主担心韩王殿下,但是郡主那日在陛下登基大典上宣读先王遗诏,已经触怒了圣颜。”
安醉墨靠在廊上,漫不经心的道“父王遗诏,要新王留下韩王性命并远赴西疆,我不过是遵从了他的遗愿。”
疏影轻轻叹了口气:“郡主,恕奴婢斗胆,其实陛下对郡主之心,奴婢们从旁是看得很清楚……”她抬头悄悄观察安醉墨的表情,却发现她似乎没有在听,于是她微微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其实郡主想要救韩王,并不是难事。”
安醉墨转过头看她。
“郡主既然已经将先王遗旨公布于天下,就算是陛下亦会遵守,韩王性命暂时无忧。”
“依奴婢从旁观察,陛下虽不杀韩王,但是却将韩王囚禁起来迟迟不放去封地,这里面有陛下自己的考虑,也有郡主的原因。”
安醉墨看着疏影:“你的意思,陛下迟迟不肯放韩王去韩地,是因为我?”
“郡主仔细想想?”疏影不回答,却反问她。
“郡主既然无法将韩王救出,当下最重要的,莫不如远离他,只有郡主不再关注韩王,陛下才有可能放韩王走。”
安醉墨仔细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告诉宫人,出云殿的人以后不要再议论韩王的事,也不要再打听韩王的消息。”
“是——”疏影点了点头,转身退下。
武都的回廊上清风阵阵,夜色勾勒出墨凌枫俊朗冰冷的轮廓。
“独孤天道勾结西海国灭西疆,却没有想到会在救巫后的时候,被我阻挡。”
“因为我的耽误,他没有能带走巫后,而我最终在一片火海之中得到的……”
“也只有……明月的……”
“尸体……”
墨凌枫沉默了……
一轮高月挂在天幕之下,他黑色的衣袍融进了默默夜色,再也看不清轮廓。
安醉墨心情激荡,她自幼跟他同吃同睡一同长大,她曾经自以为很了解他,她看见过他性格中的很多面,冷峻的,高傲的,沉默的,关心的,心动的,焦急的……
可是她忽然想起来,相伴十五载,墨凌枫有一种性格,是她竟从来不曾见过的,那就是
伤心……
父王死的时候他没有伤心,宫变所有皇子被杀的时候,他没有伤心,自己远嫁南邺的时候他亦没有伤心……
原来,他也会伤心。
只是他的伤心,连同他的心一起,全都给了那个人……
安醉墨心里一股委屈忽然抑制不住的奔流而出,明月公主从相识到分离,跟墨凌枫在一起不过一年,可是自己陪在他身边。
整整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她的一哭一笑,完全是随着墨凌枫的心情而定,她以为自己跟墨凌枫之间早已海誓山盟,笃定一生,根本没有想到,这中间,竟然还有一个明月公主?
而她,竟然是自己的亲姐姐……
安醉墨仿佛看到那个美得令人惊讶的少女,穿着一身蓝色的西疆服饰,款款走到自己跟前,巧笑倩兮的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她的眉眼跟自己是那么的相似,那么的相似……
可是她眼中却完全没有悲伤,有的,只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纯洁如月光般的美丽光华……
“你的双眼与她如此相像……可是,却又完全不同”墨凌枫转过头幽幽看向她。
他还想做什么?她已经发过誓,此生与他咫尺天涯,绝不会对他说一句话,一个字!他难道还想着把她如同雀鸟一般圈养起来,在对明月的思念无法可想的时候,把她当做替身聊以慰藉?
她轻笑了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还有什么好在乎?
“等等”墨凌枫喊了她一声,她却背过身听不见,待到墨凌枫上前拉住她,她却恼怒的一拂袖,眼中的厌恶之情显而易见。
安醉墨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长廊的尽头,墨凌枫的手一直在半空中僵住,一阵清风吹过,片片桃花飞舞。
角落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她逃也似地跑掉,恐怕不全是因为厌恶你。”
苍梧从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墨凌枫的眼中恢复了冰冷和平静,不再多说一句话。
苍梧在他身旁站了片刻,叹了口气:“她以后不会再来见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墨凌枫依旧一言不发。
“明日我去出云殿,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她?”苍梧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墨凌枫从怀中抽出一物递到他面前“这是最后一封,你亲自给她。”
苍梧接过他手上的物件,那是一封密封好的信,他有些看了看信封上的封印,奇怪道:“这一封连你也没看过?”
出云殿的黑色穹顶之下,是一袭白色的裘皮,那裘皮用极北的雪狐所制,极其珍贵,可此时,那裘皮之上却是乌烟瘴气满地狼藉。
安醉墨瘫坐在裘皮之上,身边散落的信纸如同枯树上凋零的落叶,落了满满一地,她手中捏着一封信,正是今早苍梧带给她的那一封。
她无力的靠在床边,手脚仿佛灌了铅水一般,虚空的垂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沾染着泪水凌乱的散落一地,一双眼睛已然如死灰般冰冷,却竟然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外涌出泪水。
一直到阳光从清晨的青绿变成正午的金白,又从正午的金白变成傍晚的赤红,直到地面上拉出了长长的一道阴影,墨凌枫才走到她的面前。
他在数步开外停下,低头看她,她亦抬头,忽然,方才犹如灌了铅水般沉重的身体,像是瞬间注入了沸腾的血液一般,她猛然站起来,抓住墨凌枫黑色的衣襟,疯狂的摇晃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为什么要骗了我三年?
……整整三年?……”
她无力的摇晃着墨凌枫,仿佛一朵狂风中快要凋零的花朵,她就这样疯狂的哭着,吼着……一直到泣不成声……
墨凌枫任由她发狂一般的拉扯,反手握住她的双手,一双黑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似要将她吸入万丈深渊。
安醉墨想要推开他,双手却被他钳制住动弹不得,他将她猛然一拉靠近自己,逼着她看着自己眼睛
“我从未骗过你”他一字一句道。
安醉墨奋力推开他,拾起地上散落的一叠信纸,用颤抖的声音问他
“那为什么?这三年来……?
这些……这些都是什么?!”
“……”
她手中的信笺如同凋零的花瓣一般散落在墨凌枫眼前,一片又一片……
墨凌枫漆黑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
“白羽铭写这些信给你的目的,你真的……
……都明白?”
安醉墨的动作停顿在半空中。
“北汉军俘获南邺王的时候,他已身中剧毒,无药可解”墨凌枫的声音极其平淡。
“白羽铭早知南邺败局已定,为了避免生灵涂炭,固城被围之初便有归降之意。可是昌邑王却阴差阳错的将你二人迷晕并连夜送出固城,自己代替南邺王守住固城。”
“白羽铭半路醒来,自知无法说服昌邑王,他将你送上南下的马车,自己却孤身北上前往北汉大营。”墨凌枫的声音仿佛一潭秋水,平静而淡泊,就像年幼时候某个初夏的夜晚,两个人在蓝玉殿的寝殿中,他一边翻着书,一边给安醉墨说着什么人的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