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艳阳花溪尽,北都云霞弥漫开
无意旧事尘缘梦,不觉荼蘼入梦来
建兴八年北汉武都
每年的三月是北汉少有的温暖时节,这个时候的北汉,梅花新谢桃李灼灼,杨絮静静的弥漫在空气之中,对于生活在极寒之地的人来说,仿佛因为短暂,温暖的春天反而比南国的更加明媚耀眼,而整个北汉最明媚的地方,是武都的出云殿。
武都是北汉的国都,出云殿位于皇城西北角,殿前百丈之内尽植桃花,加之出云殿地势较其他诸殿略高,每逢杨春三月,各色桃花云蒸霞蔚,争奇斗艳,从皇城遥遥望去,整个殿宇仿若置身于红霞烟云之中,故名“出云殿”。
出云殿为平昌郡主所居,平昌郡主本为武定侯之女,建昌九年,武定侯随北汉王墨临渊出征,不幸战死,只留下襁褓中一女,后为墨临渊留于宫中认为义女,封号平昌郡主。
天空明净,赤阳如金,桃云花影中有一素衣女子,手持花剪,不时择枝而修,女子背影纤细婉约,一头黑发如月夜下倾泻而下的飞瀑,静如深谷幽兰,动若翩然惊鸿,女子紧闭双唇,出神而专注的盯着面前盆景,且行且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一个东西滴溜溜从殿宇的角落缓缓而出,径直朝着女子的方向滚来,砰的一声轻响,停靠在女子脚边。
安醉墨停下手中动作,低头看去,那是一个八片尖皮缝合而成的精致宫球,她盯着宫球看了片刻,抬头顺着院门的方向寻去,却并未见到有人,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放下手中花剪,弯腰将那宫球拾起。
宫人之中一直流行以精皮缝制圆球,闲暇时消遣玩乐,但这只宫球做工精巧细致,上面以丝线装饰缝制的纹样精美考究,似乎并非一般宫人所用之物,正欲细致看来,却见殿宇角落缓缓探出半个身子。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男童一身青色的夹袄,头发整齐的束于脑后,一双黑亮稚气的眼睛正怯弱警惕的看着她。
安醉墨看了看手中宫球又看了看男童,男童依旧半个身子躲在院墙边,双手抓着院墙,小心的朝内探望,眼中分明流露出渴望试探,却依旧是踌躇不前。
她亦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想,试探着将宫球伸向他的方向,只待他自己上前来取。
男孩犹豫了好一会,似是壮了壮胆子,才慢慢走上前,伸出一双小手从安醉墨手中接过宫球,宫球落入他手中的瞬间,他眼中忽然就绽放出一朵金花般灿烂的笑容,想也不想,扬起白净的小脸便对安醉墨大声道:“谢谢姐姐!”
安醉墨看着他嘴里发出的简单几个字,只觉得“嗡——”的一声在脑中瞬间炸开,一只赤色凤凰一般的轮廓犹如鬼魅一般绽放在眼前,渐渐在眼前扩散开来,紧接着心头眼前皆是一片空白……
空气凝固了,她静静的站立在一片云蒸霞蔚之中,一阵清风吹过,她才从思绪中慢慢回过神。
“你……叫我……什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她却说得极其艰难。
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她自己也快记不得了……
原来,再习惯再平常的一件事,长久的不做,竟然也是会忘记的……
男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反而奇怪的重复了一遍“我叫你姐姐啊”
男孩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想了一想,接着问:“姐姐是这里的宫人吗?我找不到来时的路,跟着我的宫人也不见了。”
安醉墨呆呆的看着他,看着他忽闪忽闪的双眼和一张一合的嘴唇,略带歉意的苦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对不起……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男孩微微有些惊讶,安醉墨看懂了他的疑问,有些尴尬的微微侧过了头,男孩依旧盯着她,她有些窘迫,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苍梧”男孩话音刚落,忽又想起她方才的话,便从旁随手捡来一根花枝,一笔一划认真在地上写下了两个字。
“苍梧……”安醉墨若有所思的想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惜兰径之湛湛兮,与落英兮齐光”男孩负手像模像样的吟诵起来。
“追琼琚之……常修兮……唯……夏梧之……苍苍”安醉墨同他一起吟出。
男孩有些惊奇的看着她。
安醉墨点了点头“很好听的……名字”。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欢快笑道:“姐姐,你叫什么?”
安醉墨疑惑的看着他,男孩恍然大悟,索性扔了手中树枝,拉过安醉墨的手,用胖乎乎的手指在安醉墨手中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安醉墨从旁悄悄看他认真的模样,他的指尖温暖而稚气,一下一下碰触在安醉墨的手掌心,有些痒痒麻麻的奇怪感觉,她微微有些紧张,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人这般近距离的接触过了,三年了,她一直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连贴身的宫女都不敢与她多说一句话,她几乎已经快要忘了,原来人与人之间,还是可以亲近的。
男孩写完之后,安醉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学着苍梧方才的样子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安……醉……”男孩一直看着她写完,却皱起了眉头“姐姐,最后一个字念什么?”
安醉墨以树枝点在最后一个字上:“墨……这个字……念墨”
“墨……?”
“是跟北汉的国姓一样的“墨”吗?”男孩仿佛认真的在思考着什么,忽然他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安醉墨”说着以指尖在安醉墨手心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安,何以,醉,沉醉,墨……”
“北汉”
“姐姐名字的意思是,何以,沉醉,北汉?”男孩得意的笑了。
安醉墨心头猛然间沉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的确,“安醉墨”三字不正是这个解释吗?
难道当初父王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今天的结局吗?
难道从一开始,父王就知道自己终身都要被囚禁在这万丈红云之中,不得踏出半步?
“姐姐,你在想什么?”苍梧从旁拉了拉她的衣袖。
安醉墨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安醉墨打量着他。
“你是皇子?”
“皇子?”苍梧摇了摇头,以手指在她手中写到“当今天子并无皇子,我父亲是靖荣将军叶彦宁。”
安醉墨微微有些惊讶,她被软禁已近三年,墨凌枫竟然一直没有皇子?忽而又轻轻摇了摇头,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姐姐竟不知?”苍梧好像看出了她的惊讶,略带稚气的问。
安醉墨微微叹了口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出去过了……”
“为什么?”苍梧歪着脑袋奇怪的看着她。
“外面太吵,太闹,还是这里,安静一些……”安醉墨似乎在自言自语。
苍梧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院子桃花满地,确实与其他宫殿不大一样,他略带稚气的拉过她的手“那姐姐一直在这里,住的开心吗?”
开心?安醉墨亦在心里问自己,轻轻道“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开心,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不开心。”安醉墨低下了长睫。
男孩听着她的话,仿佛在认真的思考着什么,忽然天真的对她笑了,以手指在她手心划到:“姐姐,我该回去了”
“我明天再来陪你”
树梢上一双雀儿叽叽喳喳不耐烦的叫着,仿佛在抗议着这外来的交谈声,打破了他们惯有的宁静。
长风殿是两座一模一样的双子殿,中间由上下错落的三层飞廊凌空联接而成,长风殿最上层的飞廊是武都皇城至高处,两座殿宇之间形成的豁口使得贯穿这里的长风忽然因挤入狭窄的空间而风速变快,微风吹到这里变为急风,急风吹过这里便成为烈风。
此时的墨凌枫一身蟠龙黑衣站在飞廊之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武都皇城的所有殿宇楼阁在眼前一览无余,长风烈烈,衣袂翻飞,那衣袍上的蟠龙似乎活过来一般,张牙五爪的在风中游动。
苍梧走到他身后,静静看了他片刻,想要上前喊他,却转而双手一撑,一个纵身跃上飞廊的栏杆之上,已然旋身坐到栏杆之上,并顺手从旁边宫人的托盘之中拿起一块糕饼。
他脸上的稚气不改,两只小脚在空中晃来晃去,半靠在廊柱上,一只手撑着栏杆,一只手捏着半块糕饼,一边往嘴里一口一口的塞着,一边似笑非笑的看着墨凌枫,全然不在乎长风殿上的烈风呼呼拍打着他的青衣,也全然不在乎栏杆之外,便是万丈高台……
墨凌枫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依旧盯着眼前的万里河山,武都皇城的北面,是一匹匹层峦叠嶂的山脉,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的连绵到天边,仿佛一幅浓妆淡抹晕开的泼墨山水画。
“她生病了”苍梧一边啃着糕饼一边不在意的说。
墨凌枫侧目看着他,脑海中飞快过了一遍出云殿的宫人昨日向他禀报的情况,郡主今日几时起床几时用餐,比昨日多吃了半碗清粥,午后少睡了半个时辰,傍晚弹了一会琴,对着屋外的天空说了一阵话……
可是并没有人向他禀报,安醉墨生病了。
苍梧跟他疑惑的眼光对视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能被关到口不能言,耳不能闻,还不算病?”
墨凌枫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她对你,很是记恨”苍梧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靠在廊柱上,眼神却是在偷瞄墨凌枫。
果然,墨凌枫的眉头不出意外的微微动了一动,长风殿上的风呼呼的吹着。
“甚至连提起你的名字,都可以让她沉默很久。”他补充了一句,心底竟然划过一丝丝幸灾乐祸插刀般的快感。
从他记事起,自己的这位皇帝叔叔便是冷血理智到了极点,自他继位以来,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由于他强硬的政治手腕,经历了韩景之乱几乎已经走在风崩离析边缘的北汉,在短短半年之间便恢复了昔日的强大,雄踞在中原腹地的北方,无情、冷血、高傲、城府,墨凌枫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极其完美的皇帝。
可是苍梧却知道,这个堪称完美的北汉王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墨凌枫转过头,定定的看了他良久,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
“当然,她记恨我杀了韩王。”
“你的父亲”墨凌枫的声音平静如同一潭古井,再听不出里面是随意还是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