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清晨的寒气还是很重的,往日中午觉得闷热的衣服,这个时辰倒是显得单薄了。
巴牛被寒风一激,手脚止不住的冰凉。
他觉得脑子晕乎乎的,莫名想起刚刚父亲让他多穿几件衣物时的叮嘱,当时的父亲认真严肃,身上穿着大婚时最好看最体面的衣物,人都显得年轻很多。
看着父亲,不过才三十多岁的汉子,就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刻画成木讷苍老的模样。
父亲说话时带着一脸倦容,声音也是嘶哑,显然昨晚没休息好,朱大哥昨晚和父亲谈的是什么?
带着这种疑惑的巴牛,耳边飘来:“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带领我们王家?为什么,怎么会有他的?”这些之类,或大声喊叫,或小声窃语的话语。
他全没在意,他的目光都被身前父亲的背影吸引住了,这个平日里没怎么直过的脊梁,现在是挺的如此直,如此的硬,巴牛在他十来年的记忆中努力翻找,始终没有找到父亲挺拔的背影,或许有过,只是大家都忘了吧!
他听到了王有文喊他父亲的名字,巴铁柱!在他的记忆里,他父亲的名字很多,大多时候都被叫做老巴头或者巴老头,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一时间巴牛竟觉得这名字有些陌生。
余下的时光好似家中缸中的米粒,你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更有人在大叫!
巴牛看着台上的父亲,嘴巴一开一合,离得不算远,可他啥也听不清楚,他好似陷入林间的湖泊中,被水淹没,不知所措了。
“巴哥儿,巴哥儿,恭喜,你父亲当上村长了!”
巴牛被人晃醒了,还有些迷茫,一会看看眼前众人笑容晏晏的贺喜,似乎每个人的喜悦都发自内心,一会儿看着台上的父亲和王村长一起摆上香案,供奉猪头果蔬祭祀先祖的场景。
在大榕树旁的空地上,摆上了一张桌子,一群人在长板凳上吹吹打打,每个人都穿的很喜庆。
这是一大早从远处赶来的,因为银钱给的足,演奏也更加尽心,一时间到把周围的杂议都盖了下去。
巴牛看着四周,突然笑了,这种感觉,真好!
王有财和众人走完仪式,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看着台下的人,只能瞧见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影,具体是谁只能听声音辨认了。
哎,老了,老骨头榨不出几两油了,想当年我也是拿刀提棒,带着村民抢水的狠角色,现如今,嘿!
老想这些有的没得干嘛,眼前还有件事要交代清楚,我可待撑住了。
“有文,过来搀着我点,动作小点,别让人看出来了。”
王有文听着大哥嘶哑的吩咐,赶紧过来搀扶,才搭上手,就被闪了一下!
大哥,你怎么这么轻了?王有文没敢问,只是动作越发的轻柔。
“各位乡亲,现在村长选出来了,我也就放下心了,我相信我们磐石村以后会更好的。
下边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这件事不是什么好事,身关我们每个人身家性命的事,这件事我不能留给巴村长来解决,倒不是不信巴村长的能力,而是这件事拖不得,瞒不住了。”
这句话说出来后,王有财好似卸下了很大的担子,精气神也回来了些,看着台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着急说,先让他们缓缓也好。
这时候,台上台下都是肃然,只有山间的风吹过,和不远处的吹吹打打的奏乐,渐渐的奏乐也停了!
“这些年,每每到了这个月初,我们就该给番主进贡了,今年我一直没说这个事,以至于有人认为番主是不是心善了,是不是有啥喜庆的事,不要今年的上供了,我告诉你们错了,番主不是不要,而是要的更多了!
他要五十个壮丁,粳米两百担,尾羽,丝麻,油料,还有更多,他啥都要,比往年多了一倍都不止,狗日的,这是想逼死我们啊!”
没有理会台下的滔天声浪,王有财继续说了起来:
“怎么办,不交行吗,三年前的上行村,大家都还记得吧,现在还有野狗过去啃骨头呢。
没办法,我豁出去老脸到处问,怎么突然要这么多,最后问出来的原因,真他娘的可笑。
我们的番主公子,混赞少番主让人家杨番主给退婚了,老番主脸上挂不住了,他划破自己的脸,许下了雪耻的誓言,定要抢下杨番主的女儿,为他家延续血脉。”
讲到这里,王有财扫视着四周,虽然已看不清,但多年的积威下,没有几个人敢和他对视。
“老汉我能说什么呢,怨少番主真是个废物,废到竟然让人家退了婚?还是去劝劝老番主消消气,让这件事过去算了,我他娘的啥都做不了,只能到处求人,好让我们少出点人,少死点人!
人家说了,少出人也行,多给钱粮,最后让我们村出三十人,五百担粳米,其他也翻倍给,我咬牙答应了,回来便凑钱,可差的多啊!”
王有财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显然之前求人的经历不好受,得出的结果更让人无奈。
“现在我不行了,担不起来了,该咋办就咋办吧,根据轮换的名单和积累的债务,单子上的三十人回去安排好家里,月底集合出发,至于那些想逃的,多想想你的家人,还有之前逃的下场。
至于物资,让没被选中的人一起凑,这事就交给巴村长办了,有文,你来念!”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对于一个接连收到严重打击的老年人来讲,极耗费心神,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桑麻纸,吃力的递给了王有文。
王有文接过桑麻纸,看到第一个名字后,眼眸一缩,轻声颤抖的说了句:“大哥!”
王有财不看他,只是摆摆手说道:“念!”
王有文强自打起精神,声嘶力竭般的喊道:“第一个,王成武!”
顿了一下,眼睛看向了台下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那汉子一脸平静,完全没有昨晚去请朱执时的窝囊模样。
“第二个,王成理,第三个,王~~”
一直到第二十五个才是其他姓氏的汉子,而这其中,最开始那两位分别是他和他大哥的儿子。
被点到名字的有人当场大哭,更有人叫骂不止,但没有一个敢上台让王有财更换名单的。
关系到全村人命运的这两件大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其中的滋味,那就需要在场上每个人去细细品味!
朱执和暗夜在远处的山上,看着这场极具有明清特色的村民大会,这种景色,在他那个时代,已经越发的难以寻觅。
王有财兄弟两个,处理完事情之后,匆匆赶来面见朱执。
只是走朱执面前两步处,便拜下重重叩首:
“小老儿,不敢让先生久等,只是舍妹刚过世,想请先生宽限几个时辰,让我们能送她一程!”
朱执往旁闪了闪,原地只留下暗夜。
“人之常情,你去吧,不过不是还有三四日的时候吗?”
“舍妹自缢而死,按照我们的习俗,自裁而死的人,不用停灵七天,当日就可入土!”
朱执默然:怕三四日后没有两位哥哥相送,路上孤单吗?
漆黑油亮的棺椁上绣着吉祥如意的图案,中指长度的大钉被王有文持着巨斧,一下下的砸进棺椁深处,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水,也不擦拭,只是自顾的挥斧,砸钉,再挥,再砸!
王有财看着这尊原本给自己留的棺椁,神色枯槁,耳边似乎传来有很多哭声。
他看着钉子一个个的变短,直至没有,儿臂粗的绳索接连套在棺椁上,崩的笔直,王有文和七八个汉子奋然发力,喊着号子抬着就走远了。
王有财伸出手想扶一下,却没跟上。
这场景就如同小时候,王招娣在前头跑,让他来抓,他却一直抓不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