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刚过,一声痛叫从辛家大宅的内院传出来。
“啊——老爷呢?老爷!”辛三太太斜靠在堂屋的椅子上,双手抱着肚子尖着嗓子喊到。
“川婶子已经去请了,老爷刚回来,应该很快就会过来的。”身旁一直跪着打蒲扇的丫头已经急得脸颊通红,“三太太,您还是去床上躺着吧,奴婢扶您过去。”刚才川婶子去请老爷的时候特地嘱咐过她,要她把三太太扶到床上去,可是她在这儿跪了半天劝了半天,太太不但不听她的,反而越叫越响。小丫头本就因为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腿已经软了,这会子更是被太太这一声声喊叫给吓得连手都抖得拿不住蒲扇了。
本打算去书房的辛老爷在半路上就被川婶子急急地叫走,说是太太已经痛了半个时辰,今晚怕是要生了。
“这就要生了?”辛老爷一边脚步匆匆地往前走一边低低地说着,“怎么偏偏是今天,这天都黑了,要是赶在午夜前还好说,这要是生得慢了,唉……怎么偏偏……”
身后跟着的川婶子挪动着一双小脚小跑着,听到老爷的话便说:“老爷担心的是,三太太这一胎本就已经比预计的日子晚了些,不想正赶上了今天。再说三太太这是第一胎,也不知道好不好生呢。”
同样跟着的贵伯在一旁小声斥到,“你说什么呢,没看老爷已经很担心了吗?”
“哎呦呦,是老婆子嘴快了,老爷别生气……”川婶子也是担心着急,这话就赶着都出来了。抬头看了看前面走得很急的老爷,又识趣地低下头,不敢再乱说话。
“通知稳婆了吗?”
“老爷放心,刚才已经让我家二胜去了,他跑得快,估摸着这会子应该快回来了。”
“嗯。”
辛老爷没有再问什么,从他紧绷的表情和鬓角流下的汗珠可以看出他难以掩饰地激动。是啊,已经四十岁的他,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说起来三太太怀的这一胎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初他的结发妻子给他怀了个儿子,他连名字都给起好了,可谁知道大夫人因为先天体弱,再加上那时候的辛老爷自己还是风流的年纪,辛家大宅里的大小琐事全由夫人一人操劳,结果夫人在生产的时候大出血,在产房里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就咽了气,而那个被期待已久的孩子也胎死腹中。
想到这儿辛老爷脸上露出一丝动容,结发妻子和那个没见过面的儿子是他心头永远的伤痛。而那之后,虽然他又娶了二太太,却不知何故一直都没有孩子。直到后来三太太进门,这才两年,他就要当爹爹了。
心中百转千回,人已经到了三太太的香园。堂屋的人仿佛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喊痛的声音陡然加大,辛老爷心里一紧,忙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
“春香,你怎么样?”辛老爷上前抓住三夫人放在腹部上的手,柔弱无骨的双手因为用力而指尖泛白,辛老爷一阵心疼。
“怎么坐在这里?”说着辛老爷抬起腿将跪在地上的丫头一脚踢开,“怎么照顾太太的!”
“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的错……”丫头连忙磕头,在三太太即将生产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让她们这些服侍主家的人被打甚至被赶走,小丫头害怕极了,她可是还要保住这份工钱的。
“你这死丫头,快点起来帮忙扶夫人过去,”川婶子上前把小丫头拽起来转头对着她使了个眼色,“这丫头是个死心眼,看夫人疼得满是汗只想着打蒲扇了,太太我来扶您,咱们去床上,啊。”川婶子哄孩子似的搀起三太太,一旁的丫头赶紧顺势上前扶着三太太的另一条胳膊,三太太身子一歪把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小丫头身上,一步一挪地好不容易才到了床边。
辛老爷看着三太太终于安稳地躺下了,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坐在了床沿上,又见三太太娇艳的俏脸微微泛红,汗水也已打湿了那一头青丝,他不顾床边站着的婆子丫头,直接伸手攥着衣袖小心翼翼地给三太太擦起了脸。
三太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像是炸开了锅般的高兴,连肚子都没有那么疼了,想着果然老爷是心疼自己的。当初嫁入辛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自己的爹娘都担心自己会吃亏,可是也就只有辛家这样财力底蕴都雄厚的世家才能让他们萧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就重新光鲜起来,所以她义无反顾地以三姨太的身份从辛家的侧门被抬了进来。嫁进来后才知道二太太因为这么多年无所出已经被冷落多时了,她便更加来了精神,仗着自己年轻貌美的底气每天哄着辛老爷只留宿在香园,为的就是尽早的怀上辛家的长子,占尽优势。从去年诊出有孕她就知道,她离自己的好日子越来越近了。
“哎呦,好疼!”腹部又是一阵痛意袭来,三太太拧着柳叶眉嘤咛出声,声音似柔弱似隐忍,让身旁的男人揪起心来。
“稳婆呢!怎么还没来!”辛老爷实在急得上火,冲着川婶子就是一声大吼,又顾忌床上的女人和腹中胎儿,随即转过头来安抚。
这时候贵伯从门口急急地进来说:“老爷,稳婆到了。”
身后穿着一身暗青色衣衫的沈婆婆快步走来,在床前扎扎实实地行了一礼,而后声音不徐不慢道:“还请老爷移步房外,接下来就交给老身吧。”
“老爷,妾身怕……”三太太拽着辛老爷的衣袖不肯松手,撒娇的意味尤其明显。辛老爷拍拍女人的手却不知如何安慰:“春香……”
“好了好了,三太太莫要怕,虽然这是头一胎,可是咱有沈婆婆呢,产房里不能有男人的,太太快撒手,乖啊。”川婆子上前把三太太的手轻轻移到床上,能这么对三太太说话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自从三太太怀上,她几乎每天都要这么哄孩子似的哄她。“老爷,您快点出去吧,这要是再耽误了时辰……”
听川婶子这么一说辛老爷才想起了刚才一直忧心的事情,忙站起来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床上的女人说:“春香啊,别怕,得快点……”他又住了口,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索性转身出门等待。
床上的三太太仿佛才意识到什么,“川婶,快,沈婆婆,我要快点生,我不要生个‘鬼仔’……”
“哎呦呦,三太太您就别说了……”川婶子还想说话,一边的沈婆婆已经过来。
“三太太用力,怕是没有那么快生。”沈婆婆一向沉稳,因见惯了这种场面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是机械地吩咐丫头们准备热水毛巾等用品。“若是没有力气,就再做些吃食拿来,生娃可不是轻松地活计。”
听到沈婆婆的话三太太更是焦急,“我要吃东西,川婶,我有力气的话是不是就生的快了?”
这边屋内在沈婆婆的坐镇下虽然慌乱却没有耽搁任何事情,外院的丫头们也都被叫过来帮忙,丫头们进进出出谁都不敢有一丝疏忽。
辛老爷坐在廊下,身旁站着一言不发的贵伯。听着屋内始终没有要生产的动静,辛老爷坐不住了,转身问贵伯:“怎么这么慢?怎么会这么慢的?”当年发妻难产的时候他在外地往家赶,到家的时候那娘俩身子都已经冷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女人生产要经历什么。
“老爷放宽心,我家二胜出生的时候他娘可是疼了一整天呢,生孩子没有这么快的。”
“可不会再像当年晓怡那样……”晓怡是辛老爷发妻的闺名,是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说出口的名字。
“老爷别瞎想,咱们可是请来了省城最好的稳婆,而且三太太的身体一向康健,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
房间里川婆子越来越多的安慰声和沈婆婆依旧沉稳的指挥声间或传来,三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把腹中的孩儿喊出来似的。辛老爷也在廊下踱来踱去绕了不知有多少圈,连身后贵伯的说话声都好似完全听不到了。
屋里的丫头们又开始来回端水,房间里女人的叫声逐渐加大,辛老爷后背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了一层又一层,这时候贵伯擦着汗凑过来低低地说:“老爷,子时……快过去了。”
辛老爷倏地扭过头来,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已经子时了?”
“是的”
“我说这个孩子真的是……怎么还不出来?”
辛老爷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当初算命的说的是“七月七麟儿喜”,三房的产期也正好是那个日子头上,怎么这一晚就晚到了七月十四了?这要是子时一过,不就正好赶上七月十五,辛家的第一个孩子竟然是“鬼节”出生的“鬼仔”?正郁闷得想着,房内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一声猫叫似的啼哭。
三太太终于生了。
“生了!你听到没有?是生了吧?”辛老爷语无伦次,脸上的皮似有抖动迹象。
“是是是,是生了,老爷……”贵伯也激动地应着,他在辛家几十年,眼前的辛老爷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老爷四十岁终于有了孩子当了爹,他觉得比他自己第一次当爹的时候都要高兴。
房间门打开,川婆子满脸带笑地抱着个小花棉被快步走过来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三太太平安生下千金。老爷啊,人家都说女子要子不得子,这子时出生的女孩可是最好的命相呢!”
辛老爷听了这句“女子要子不得子”一下子把“鬼仔”这茬儿都给忘了,自己终于当了爹了,辛家终于有了下一代了,女孩子也不要紧,他的三太太子时的女子都生了,当然也能生出儿子,他满意极了,当下赶紧伸手去抱那一团花被子。
刚出生的女婴小小的,夜里的廊下灯打在她的皱巴巴的小脸上,竟似是给她罩了一层温柔的暖光,把她的小嘴衬的粉嘟嘟的,煞是好看。辛老爷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眸光紧紧地锁着婴儿的小脸,半晌憋出了一句话,“这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