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江湖中已有了轮回令,也已有了阎公子,却还没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劫心剑。
当时的陆无涯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便已成为九霄剑派的大弟子,与墨门的流苏、少林寺的慧闻一样,未出江湖便扬名在外,一齐被人道为武林三大正派的的接班人。
三人之中,慧闻年纪稍稍大过陆无涯,却是少年老成,故而难合。流苏虽小他几岁,但与他一般轻狂不羁。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两人常常背着各自师父,相约下山,喝个烂醉之后,惹上一屁股不大不小的江湖纷争,再凭着如燕轻功,藏进什么深山老林禁地皇宫中躲上几日,终逃不过被师父抓回门中,一顿打骂责罚。
陆无涯本应与他的师父宗政承锋一样,年轻时为剑侠笑傲江湖,年老后尊掌门尽受敬仰,只是没想到遇见了秋织。
那是个暮秋之季。红枫如血,却红不过晚霞;凉意渐浓,却凉不过人心。秋织身着素纱,痴痴地立在崖边,面无表情。在她身后,还牵着个将及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梳了两根马尾辫,穿着件粉色花裙,便是秋梨了。
天边飞来一只孤雁,有气无力地扑腾着翅膀,发出阵阵哀鸣,盘旋良久,终于落在一棵枯木上。秋织望着那它,似是望见了自己,心生绝望,旋即一闭双眼,将左脚迈了出去……
她忽觉脚下一实,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一般,不禁微蹙黛眉,悄悄地睁开了眼,只见有一剑以鞘端抵在脚下,心头一惊:难道……难道是他!蓦然抬首,有一张笑脸迎入眸中,灿烂如光,温暖如阳,只可惜,不是她想看到的那张脸。
“这崖上风光美不胜收,怕是到了崖下,就会差上许多了。”陆无涯腕上缓缓用劲,借剑鞘将她的脚送回了崖上。他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漾着秋水的眸子,旋即心神一恍。上至皇宫,下至青楼,他曾阅佳人无数,却无一人能令他如此魂魄尽失。
夕阳之下,秋织朱唇愈红,与皓齿相映,宛若那轻放在玉盘中的樱桃,鲜艳欲滴,令人欲食难忍。她螓首蛾眉,云髻雾鬟,恰逢几缕青丝俏皮,散于香肩,随风而拂。她身姿妙曼,玲珑有致,却只着一身素纱白衣,简单至极,大概因她本就是这世上最美的花。
于陆无涯这般的目光,她已见过太多太多,早已厌倦,扭头远眺,淡淡道:“你跳下去过?”
“没有。”陆无涯回过神,低头望向崖下,“不过现在看来,崖下风光倒也未必会差。”
“哦?”秋织道。
陆无涯再次看向她,一本正经道:“姑娘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尚不能及,就算身处不毛之地,在我看来,也是仙境。”
赞美之词纵使再多,也没有听厌的道理。秋织面上虽仍没有什么表情,心头却是微暖,道:“‘姑娘’二字你还真叫得出口。我大你不少,已是人老珠黄了。”
陆无涯嘿嘿一笑,道:“夕阳渐落,却才红得正好。”
“油嘴。”秋织细手微抬,一道白绫顺势出袖,只听啪的一声,打在了他脸上。见他不闪不躲,硬生生挨了一白绫,却还在盯着自己傻笑,她也不禁抿嘴,玉颊上隐隐生出笑意。
见状,陆无涯急忙凑近半步,道:“敢问姑娘为何在此?”
为何?为了那个已经和当年判若两人的男人么?秋织心中不由涌上一阵悲痛,声音沉了沉,道:“两年前,薛仁贵薛将军出军吐蕃,不料大败而归。”。
陆无涯连江湖都没有正儿八经地走过,对于什么带兵打仗之事更是闻所未闻。他见秋织身后跟着个小姑娘,知她并非孤身,又听出军之事,便猜是其夫君随军而去,不由心头一紧,试探道:“莫非军队中有姑娘相思之人?”
“不是。”秋织道。
陆无涯暗暗地松了口气,又道:“那,姑娘是薛将军之后?”
“也不是。”秋织道。
“这……”陆无涯摇了摇头,“恕在下无知,实在猜不出薛将军兵败与姑娘在此有何干系?”
“因为本就没关系,就像我为何在此与你没关系一样。”秋织侧过身去,再不瞧他。
见她喜怒无常,陆无涯非但不怪,反自责嘴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看着他,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可爱至极。他蹲下身,微微一笑,问道:“小姑娘,几岁啦?”
秋梨瞟向秋织,见其没有反对,答道:“六岁。”
陆无涯也瞟向秋织,道:“才六岁就知道陪着娘亲出来散心啦,真懂事。”忽然瞧见崖边的一处山洞,心生一计,又问,“你知道这里叫什么崖吗?”
秋梨点了点头,道:“娘亲说叫摘星崖。”
“那,你现在想看星星吗?”陆无涯道。
“白天怎么会有星星呀?”秋梨道。
“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如果我现在能变出星星来,你就让我抱抱你,好不好?”陆无涯道。
秋梨的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想了一阵,终于嘟了嘟小嘴,道:“好吧!”
陆无涯指了指一旁的山洞,道:“那你就乖乖站在这里,看着那个山洞,不要眨眼哦,里面马上就会出现星星啦——”将说话的嗓门越提越高,声音也越拉越长,像是要昭告天下一般,引得秋织也忍不住转过头来。
只听叮当几声,洞内像是有刀剑相交,摩擦之间,火光闪过,加之四下黑暗,还真有几分星光的意思。陆无涯本还担心秋梨害怕这打斗之声,却见她面露惊喜,便又拉长声音道:“小姑娘看好啦,更多的星星要来咯——”话音刚落,洞内叮叮当当乱做一团,只见数不清的火光应声而闪,接连不断,竟真成了漫天繁星!
“哇!好厉害!”秋梨拍着小手,露出一排缺了几颗的大白牙,灿烂地笑了起来。
陆无涯俯身将她抱起,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是难为了你那位使暗器的朋友。”秋织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他暗器多,不用白不用。”刚说完,陆无涯就被一枚落在脚边的飞镖惊出了一身冷汗。
秋织再次面朝崖外,望向夕阳,沉默不言。
那只落在苦木上的孤雁忽然振翅而飞,似是找到了雁群的方向。它怎会注意到,也是在那个方向,有一只饥肠辘辘的老鹰已经展开了翅膀。
秋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若是我跳了下去,你可以替我照顾好她么?”
陆无涯只觉心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道:“我那位使暗器的朋友可以。”
秋织微微皱眉:“那你呢?”
陆无涯看向那张楚楚可人的倾城容颜,眼睛微眯,肃然道:“我会陪你跳下去。”
此刻,秋织第一次选择正视他的脸,也是第一次愿意记住他的脸。她忽地莞尔一笑,离开崖边,道:“记住,你欠了我一条命。”
那是他眼中最美的笑容。
那是他记忆里最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