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生子加官
西门庆见金莲这般模样,慌了。急忙解下双脚,把金莲扶坐起。半日,金莲星眸惊闪,苏醒过来。于是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的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莫知所之。”
西门庆见日色已西,连忙替她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来,收拾衾枕,同扶她归房。春梅又回来,看着秋菊收拾吃酒的家火,才待关花园门,来昭的儿子小铁棍从花架下钻出来,向春梅要果子吃。春梅与了他几个李子、桃子,赶他出了花园,关好门回来。
西门庆扶金莲回房中床上坐了,重斟杯酌,极尽温存之态,见金莲云鬟斜,酥胸半露,犹如沉醉杨贵妃一般,淫思益炽,复与金莲交接。是夜,二人淫乐为之无度。
次日,西门庆往外边去了。金莲约饭时起来,换睡鞋,寻昨日脚上穿的那一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便打骂着秋菊去寻。这秋菊寻了几遍没寻着。春梅押着她进那山子底洞内去寻,在书箧内翻到一只红鞋,和一些棒儿香、排香包在一个纸内。拿来给金莲瞧。金莲初看,不见有异,蹬在脚上,才觉略紧一些,方知是来旺媳妇惠莲的鞋儿,心中更恼,打着秋菊去院子里顶石头。
这鞋昨日西门庆吊金莲腿行乐时掉在花园里葡萄架下,被溜进去玩耍的小铁棍儿,来昭的十来岁的儿子,拾着了。这小猴子也不懂事,拿这鞋同陈经济换物儿耍。陈经济认出是金莲的鞋,哄到手,径来找金莲撩逗。二人果然调笑一番,陈经济向金莲要了一方常用的汗巾。这时小厮来安儿来寻经济:“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经济这才离去。金莲见一只红鞋被弄得漆黑,心中本来有恼,这便更是不快。
西门庆叫经济到前厅,封尺头礼物,送提刑所贺千户新升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本卫亲识都与他送行在永福寺。西门庆差了钺安将礼物送去,厅上陪经济吃了饭,归到金莲房中。金莲便把小铁棍拾鞋之事告诉了一遍。又说:“你不打与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不问谁告你说来,一冲性子走到前边。见那小猴子正在石台基顽耍,上去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才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日苏醒。慢慢问他,方知是为拾鞋之事。这一丈青气忿忿地走到后边厨下,指东骂西,整骂了一两日。因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道。过了些时,金莲与玉楼在瓶儿房中做鞋,玉楼说起此事。金莲便告诉了西门庆。次日,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便把他们打发往狮子街房子里看守,把平安儿换过来看守大门。月娘后来知道此事只因金莲所致,甚恼金莲。
一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看守大门的平安儿来报:“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唤吴神仙,在门首伺候见爹。”西门庆唤来人进见,递上守备帖儿,然后道有请。须臾,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足蹬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龟壳扇子,自外飘然进来。年约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威仪凛凛,道貌堂堂。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声如钟,坐如弓,走如风。这位神仙,能通风鉴,善究子平,真可谓是: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卜人。
西门庆见神仙进来,忙降阶迎接,接至厅上。神仙见西门庆长揖,稽首就坐。须臾茶罢,西门庆动问神仙高名雅号,仙乡何处,因何与周大人相识。那吴神仙坐上欠身道:“贫道姓吴名奭,道号守真。本贯浙江仙游人。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云游上国,因往岱宗访道,道经贵处。周老总兵相约,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来府上观相。”
西门庆道:“老仙长会哪几家阴阳?通哪几家相法?”
“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壬神课。常施药救人,不爱世财,随时住世。”神仙道。
西门庆听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谓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斋管待神仙。
神仙道:“周老总兵送贫道来,未曾观相造,岂可先赐斋?”
西门庆道:“仙长远来,一定未用早斋。待用过,看命未迟。”于是陪着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抬过桌席,拂抹干净,讨笔砚来。
神仙说道:“请先观贵造,然后观相尊容。”
西门庆便说与八字:“属虎的,二十九岁了,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
这神仙暗暗掐指寻纹,良久说道:“官人贵造: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时。七月二十三日白露,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刚辛酉,理取伤官格。子平云: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立命申宫,是城头土命;七岁行运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贵造,依贫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但戊土伤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丑中有癸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丙子时,丙合辛生,后来定掌威权之职。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今岁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来克。若你克我者为官鬼,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大运见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润,定见发生。目下透出红鸾天喜,熊罴之兆。又命宫驲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
西门庆问道:“我后来运限何如,有灾没有?”
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常在阴人之上,只是多了底流星打搅,又将壬午日破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
西门庆又问道:“于今如何?”
神仙道:“目今流年,只多日逢破败五鬼在家吵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
“命中还有败否?”西门庆问。
“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神仙说。
西门庆满心欢喜:“先生,你相我面何如?”
神仙道:“请尊容转正,贫道观之。”
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
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必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桩儿好处,还有几桩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
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
神仙道:“请官人走两步看。”
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
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鱼尾多纹,终须劳碌。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虑而眉缩缩,若无刑克,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可。”
西门庆道:“已刑过了。”
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看。”
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
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逸乐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岁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谷道乱毛,号为淫杪。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末世之荣枯。
承浆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毕,西门庆道:“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因令小厮:“后边请你大娘出来。”于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等众人也都跟了出来,落后西门大姐也来了。吴神仙依序一个个相算。
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又赏守备府来人银五钱,拿拜帖回谢。吴神仙再三辞却,说道:“贫道云游四方,风餐露宿,化救万道。周总兵送将过来,乃一时之情耳,要这财何用?决不敢受。”
西门庆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长做一件大衣何如?”
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过了,收在经包内,稽首拜谢。西门庆送出大门,神仙扬长飘然而去。
送走神仙,西门庆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得也都好,只是三个人相不着。”
西门庆问道:“那三个人相不着?”
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宿疾,到明日生贵子。她现今怀着身孕,这个也罢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后日也生贵子,或者只怕你用了她,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他说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哪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她头上!”
西门庆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我哪得官来?他见春梅和你们站在一处,又打扮不同,戴着银丝云髻儿,只当是你我亲生养女儿一般,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些珠冠之分。自古算得着命,算不着好。相逐心生,相随心灭。周大人送来,咱不好嚣了他的头,教他相相除疑罢了。”说毕,月娘房中摆下饭,打发吃了饭。
西门庆手拿芭蕉扇儿,信步闲游,来花园大卷棚内聚景堂中,周围放下帘栊,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当中午时分,又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手扇摇凉,只见来安儿、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西门庆道:“叫一个来,拿浇冰安放盆内。”来安儿忙走上前来。西门庆吩咐:“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汤提一壶来,放在这冰盘内湃着。”来安儿应诺去了。
半日,只见春梅家常露着头,戴着银丝云髻儿,穿着毛青布褂儿,桃红夏布裙子,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问道:“你吃了饭了?”
西门庆道:“我在后边上房里吃了。”
春梅说:“嗔道不进房里来。把这梅汤放在冰内湃着你吃?”西门庆点头儿。春梅湃上梅汤,走来扶着椅儿,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问道:“头里大娘和你说什么话来?”
“说吴神仙相面一节。”
“那道士平白说我有戴珠冠的分,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她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吧!”
西门庆笑了:“小油嘴儿,自胡乱!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于是把她搂在怀里,手扯着手儿玩耍。又问她:“你娘在后边,还是在屋里?怎么不见?”
春梅道:“娘在屋里,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等不得就在床上睡了。”
“等我吃了梅汤,鬼混她一混去。”西门庆笑着道。
于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瓯儿梅汤与西门庆。西门庆呷了一口,湃骨之凉,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
须臾吃毕,西门庆搭伏着春梅肩膀儿,转过角门,来到金莲床房中。掀开帘栊进来,看见金莲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来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钿厂厅,金莲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也替她买了这样一张,有栏杆的,两边槅扇都是螺钿攒造,安在床内,楼台殿阁,花草翎毛。里面三块梳背,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金莲赤露玉体,只着红绡抹胸儿,盖着红纱衾,枕石鸳鸯枕,在凉之上睡思正浓。房里异香扑鼻。西门庆一见,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门出去,悄悄脱了衣裤,上得床来,掀开纱被,见她玉体互相掩映,戏将两股轻开,交接求欢。
金莲睁开眼笑道:“怪强盗,三不知多咱进来?奴睡着了,就不知道。奴睡得甜甜的,鬼混死了我!”
西门庆道:“我便罢了,若是个生汉子进来,你也推不知道吧?”
金莲道:“我不好骂的,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进我这房里来!只许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
原来,金莲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得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西门庆见她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怎能不爱?
金莲说道:“怪货,只顾端详什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她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们是拾儿,由着这等掇弄。”
西门庆问道:“说你等着我洗澡来?”
金莲问道:“你怎得知道来了?”
“是春梅说的。”
“你洗,我教春梅掇水来。”
不一会,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来,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洗浴了一会,西门庆乘兴把金莲仰卧在浴板之上,两手执其双足跨而提之,掀腾干。金莲恐怕香云拖坠,一手扶着云鬓,一手扳着盆沿,口中燕语莺声,百般难述。二人尽兴而止,拭抹身体干净,撤去浴盆,只着薄纩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饮酒。
金莲教秋菊取白酒来,又向床搁板上方盒中拿果馅饼与西门庆吃,恐怕他肚中饥饿。只见秋菊半日拿上一银注子酒来。金莲才待斟在盅上,摸了摸冰凉的,就往秋菊脸上一泼,骂她不该拿冷酒来。那秋菊不服,口里喃喃呐呐说道:“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金莲听了,骂了出来,又要春梅打她嘴巴。春梅说:“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她顶着石头跪着吧。”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内,教她顶着块大石头跪着。金莲重新教春梅暖了酒来,陪西门庆吃了几盅,掇去酒桌,放下纱帐,吩咐拽上房门,两人相抱而寝。
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上纳鞋,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探脑地观看,便问道:“你有甚话说?”那琴童又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只顾用手往来指划。春梅骂道:“怪囚根子,你有甚话,说就是了,指手划脚怎的!”
琴童笑了半日,方才说:“有看坟的张安儿在外边等爹说话哩。”
春梅道:“贼囚根子,张安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见鬼也似!悄悄儿的,爹和娘在屋里睡着了,惊醒他,你就是死。你且教张安在外边等等儿。”
琴童走出来,在外边约等够半日,又走来角门首,探问:“姐,爹起来了不曾?”
春梅道:“怪囚,失张冒势,恁唬我一跳!有要没紧,两头回来游魂哩。”
琴童道:“张安等爹出去见了,说了话,还要赶出门去,怕天晚了。”
春梅道:“爹娘正睡得甜甜儿的,谁敢搅扰他。你教张安且等着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