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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治妾鞭审潘金莲(2)

祝日念插口道:“你老人家会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个绝色的婊子,每日只在那里闲走,不想你家桂姐儿。刚才不是俺二人在灯市里撞见,拉他来,他还不来哩。妈不信,问孙天化就是了。”又指着应、谢二人说道:“这两个天杀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

老虔婆听了,呷呷笑道:“好个应二哥!俺家没恼着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儿?虽故姐夫里边头绪儿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个粉头,粉头不接一个孤老。天下钱眼儿都一样。不是老身夸口说,我家桂姐也不丑,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说。”

孙寡嘴说道:“我是老实说:哥如今新叙的这个婊子,不是里面的,是外面的婊子,还把里边人巴。”

西门庆听了,赶着孙寡嘴只顾打,说道:“老妈,你休听这天灾人祸老油嘴,弄杀人!”

孙寡嘴和众人笑成一块。

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三两银子来递与桂卿:“大节间,我请众朋友。”

桂卿不肯接,又递与老妈。虔婆说:“怎么的,姐夫就笑话我家大节下拿不出酒菜儿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坏钞拿出银子,显得俺们院里人家只是爱钱了。”

应伯爵走过来说道:“老妈,你依我收了,只当正月里头二主子抢快,快安排酒来俺们吃。”

那虔婆说道:“这个理上却使不得。”一边推辞,一边把银子接着袖了,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谢姐夫的布施!”

应伯爵道:“妈,你且住,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了。一个子弟在院里嫖小娘儿。那一日作耍,装做贫子进去,老妈见他衣服蓝缕,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来。子弟说:‘妈,我肚饥,有饭寻些来我吃。’老妈道:‘米囤也晒,哪讨饭来?’子弟又道:‘既没饭,有水拿些来我洗洗脸吧?’老妈道:‘少挑水钱,连日没送水来。’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教买米雇水去。慌得老妈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

众人都笑了。

虔婆道:“你还是这等快取笑。可可儿的来,自古有恁说,没这事。”

应伯爵道:“你拿耳朵,我对你说,大官人新近请了花二哥的婊子,后巷的吴银儿了,不要你家桂姐了。今日不是我们缠了他来,他还往你家来?”

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强口,比吴银儿好多着哩!我家与姐夫,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戚。姐夫是何等人儿,他眼里见的多,着紧处金子也估出个成色来。”

这时,客位内放下交椅,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天化四人上坐,西门庆对席。老虔婆进去收拾酒菜去了。

半日,李桂姐才出来,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笼坠子。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绿遍地金掏袖,下着红罗裙子,打扮得粉妆玉琢。望下不当不正道了万福,与桂卿一边一个,打横坐下。少顷,泡上茶来,桂卿、桂姐每人递上一盏。

吃毕茶,保儿上来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摆放案酒,忽见帘子外探头舒脑,有几个穿蓝缕衣者,谓之架儿,进来跪下。手里拿着三四升瓜子儿,说道:“大节间孝顺大老爹。”

西门庆只认得其中一个叫于春儿,问他:“你们哪几位在这里?”

于春答道:“还有段绵纱、青聂钺在外边伺候。”

段绵纱进来,看见了应伯爵,说道:“应爹也在这里!”连忙磕了头。

西门庆起来,吩咐收了瓜子儿,打开银子包儿,捏了一两一块银子,掠在地下。于春儿接了,和众人趴在地下磕了个头,说道:“谢爹赏赐!”往外飞跑。

酒菜上来,桂姐满泛金杯,双垂红袖,肴烹异品,果献时新,倚翠偎红,花浓酒艳。酒过两巡,桂卿、桂姐,一个弹筝,一个琵琶,两个弹着,唱了一套“霁景融和”。正唱在热闹处,见三个穿青衣执黄板鞭者,谓之圆社,手里捧着一个盒儿,盛着一只烧鹅,提着两瓶老酒,说道:“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贵人!”向前打了半跪。

西门庆都认识,一个唤白秃子,一个是小张闲,那一个是罗回子。于是说道:“你们且外边候候儿,待俺们吃过酒,踢三跑。”于是向桌上拾了四盘下饭,一大壶酒,一碟点心,打发众圆社吃了。整理气球齐备。西门庆出来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来,与两个圆社踢。一个楂头,一个对障,勾踢拐打之间,无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处,都快取过去了,反来向西门庆面前讨赏钱,说:“桂姐的行头,比旧时越发踢熟了,撇来的丢拐,教小人们凑手脚不迭。再过一二年,这边院中,似桂姊妹这行头就数一数二的,盖了群,绝伦了,强如二条巷董宫女儿数十倍。”

当下桂姐踢了两跑下来,使得尘生眉畔,汗湿腮边,气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儿摇凉,与西门庆携手并观,看桂卿与谢希大、张小闲踢行头。白秃子、罗回子在旁虚撮脚儿等漏,往来拾球。

众人看球,踢球,玳安骑了马来,悄悄靠近西门庆附耳低言:“大娘、二娘已家去了,三娘、五娘也将动身回去。花二娘教小的请爹早些过去哩。”

西门庆点点头,暗暗叫玳安把马吊在后边门首等着。自己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没多一会儿,就推净手出来,于后门上马,一溜烟走了。临行,应伯爵见了,使保儿去拉扯,西门庆只说:“我家里有事。”不肯下马回来。又教玳安拿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圆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后巷吴银儿家,使丫环直跟至院门首方回。众人重回席上,直吃喝到二更天才散去。

西门庆打马径到狮子街李瓶儿家,门首下马,知妻妾都已家去。瓶儿迎进,重摆美宴。西门庆问了几句刚才观灯饮酒之事。二人依偎玩乐之间,瓶儿说出要西门庆将自己娶过门去:“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死也甘心。”又交给西门庆一批山货。西门庆好生安慰,告知她:二月间兴工动土,打开原先与花家的隔墙,重修花园,盖三间玩花楼。瓶儿便要西门庆把这些山货卖了,凑银子盖房,要求与五娘同住一处。西门庆答应下来,要瓶儿耐心等得孝服满了,再娶过去才好。瓶儿心中可意欢喜,与西门庆二人颠鸾倒凤,狂到四更才睡下。

一早,玳安骑马来接,说是“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坐着,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其余八月中旬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西门庆不很情愿回去打发此事。玳安道:“客人不肯,直等爹回去,方才批合同。”

瓶儿也劝道:“既是家中使了孩子来请,买卖要紧,你不去,惹得大娘不怪么?”

西门庆道:“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市迟,货物没处发脱,才来上门脱与人,迟半年三个月找银子。若快时,他就张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

瓶儿道:“买卖不与道路为仇。只依奴,到家打发了再来也。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哩。”

西门庆这才慢慢起来梳洗,吃了饭回家去了。

西门庆到家,铺子里那四五个客人,等候秤货兑银,批了合同,走了。走到金莲房中,金莲便问昨晚宿歇何处。西门庆还想蒙她,不想她已从玳安口里套出实情,只得如实说了,又把瓶儿如何哭哭啼啼央求娶过来的事说出,问她肯不肯。金莲要他去问月娘。

一日,西门庆会了经纪人,把瓶儿的山货卖了,得三百八十两银子。瓶儿给西门庆二百两凑着盖房。西门庆教阴阳先生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工动土,拿出五百两银子交与大家人来昭并主管贲四,备料请工,干了起来。先拆毁花家那边旧房,打开墙垣,筑起地脚,盖起卷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处。

三月初头时,西门庆去瓶儿家商议为花子虚烧百日之事,瓶儿因怕这房子空荡冷落,晚间有狐鬼,流着泪催西门庆尽快娶过自己去。西门庆回家同月娘商量此事。月娘说到瓶儿孝服不满,西门庆当初和她男子汉相交,现在又收着她的许多东西,买了她的房子,劝西门庆不娶。又去问金莲,金莲要他回劝瓶儿等房子盖好,孝服也就满了,再娶不迟。瓶儿得知,只得耐着性子等。西门庆也三五日一趟来看她。五月十五日,瓶儿给花家兄弟下帖,请了十二众僧人,在家为花子虚念经除灵。到晚夕,西门庆去瓶儿家看望,为她除服。不想应伯爵得知此事,哄得众弟兄拉着西门庆嬉闹了一阵,才放了西门庆。

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封五星分资、两方手帕,打选衣帽齐整,骑着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祝寿:席间也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般武官儿饮酒。鼓乐迎接,搬演戏文。四个唱的递酒。傍晚,玳安骑马来接西门庆,告诉他,路上遇到瓶儿家的养娘冯妈妈,说是银匠把打好的头面首饰送来了,请爹去瞧。西门庆饮了几杯,提前告辞众人,径到瓶儿家,商定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准娶。西门庆吩咐玳安回去,明日来接。瓶儿满怀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吃了一会,使丫环将房中凉席搽抹干净,两人在纱帐之中脱去衣裳,并肩叠股,饮酒调笑,尽情寻欢。旁边迎春、绣春都由瓶儿让西门庆收用过的,不须回避,用心伺候。二人掌着灯烛,且干且饮,耍了两个时辰,毫无睡意。忽听外边一片声打得大门响,使冯妈妈开门,原来是玳安来了。西门庆不高兴,正要发怒,只听玳安在帘外说道:“姐姐、姐夫都来了,搬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西门庆听了,心中疑惑,只得起床穿衣。瓶儿也起来,亲自做了一盏暖酒与他吃。

西门庆打马来家,果然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吃了一惊,问道:“怎的这咱来家?”

女婿陈经济磕了头,哭着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走,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西门庆问道:“你爹有书没有?”

“有书在此。”陈经济向袖中取出书信,递与西门庆。

西门庆拆开观看,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

大德西门亲家见字。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

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贴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恐县中有甚声色,生令小儿另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门庆看毕,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下令家人,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

陈经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

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看上面端的写的是什么言语。

邸报抄来:

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一本,恳乞宸断,亟诛误国权奸,以振本兵,以消虏患事。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周之狁,汉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强,又我皇宋建国,大辽纵横中国者已非一日。然未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谚云:霜降而堂钟鸣,雨下而柱础润。以类感类,必然之理。譬犹病夫至此,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肢百骸,无非受病,虽卢、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势,正犹病夫尪羸之极矣。君,犹元首也;辅臣,犹腹心也;百官,犹四肢也。

陛下端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尽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扞,则虏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君,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四海为之寒心;联翩朱紫,萃聚一门。迩者河湟失议,主议伐辽,内割三郡,郭药师之叛,燕山失陷;卒致金虏背盟,凭陵中夏。此皆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王黼贪庸无赖,行比俳优,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终无一筹可展。乃者张达残于太原,为之张皇失措。

今虏之犯内地,则又挈妻子南下,为自全之什。其误国之罪,可胜诛戮。杨戬本以纨绔膏粱,叨承祖荫,凭藉宠灵,典司兵柄,滥膺阃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此三臣者,皆朋党固结,内外蒙蔽,为陛下腹心之蛊者也。数年以来,招灾致异,丧本伤元,役重赋烦,生民离散,盗贼猖獗,夷旁犯顺。天下之膏腴已尽,国家之纪纲废弛,虽擢发不足以数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该科,备员谏职,徒以目击奸臣误国,而不为皇上陈之,则上辜君父之恩,下负平生所学。伏乞宸断,将京等一干党恶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罚;或置极典,以彰显戮;或照例枷号;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畅快。国法已正,虏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圣旨:蔡京姑留辅政。王黼、杨戬便拿送三法司,会问明白来说。钦此钦遵!

续:该三法司会问过,并党恶人犯王黼、杨戬,本兵不职,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律应处斩;手下坏事家人、书办官掾、亲党:董升、卢虎、杨盛、庞宣、韩宗仁、陈洪、黄玉、王廉、刘成、赵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

西门庆就觉得耳边厢“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哪里去了。急忙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雇了头口,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但有不好声色,速来回报。”二人听命,领了二十两盘缠,五更天起程上了去东京的大道。

西门庆一夜也不曾睡着。次日一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家下人无事也不敢往外去,随分人叫着不许开。西门庆只在房里动弹,走出来,又走进去,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如热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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