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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3)

来到房间,她盯着环形铁床架、床垫还有崭新的衣橱看了好大一会儿。她之前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住过旅馆。她意识到这种地方是女人,确切地说,某些女人来的地方。她现在就能想象到谣言会怎么说她,一个女人家自己一个人住在旅馆。出人意料的是阿克塞尔竟然让她来了,而安德斯·博登什么也不解释就召见她,也够让人意外的。

她内心的脆弱伪装成了愤怒。她到底到这儿干吗来了?他到底想让她怎么样?她想到了之前读过的一些书,那些需要背着阿克塞尔看的书。在书中,旅馆房间的情景都是隐晦处理,不言自明的;在书中,恋人会一起逃到天涯海角,但从没有其中一方躺在医院的情形;在书中,有一些温暖人心的临终前婚礼,但前提是双方都是自由身。这么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有件事情我很想跟你讨论一下。”讨论?她,早已人过中年,带了一罐黄莓去看望一个只有一点点交情的男人,而且这交情还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说起来,这事能不能有点意义全要看他的了。他毕竟是男人,对她来说,大老远跑来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个守妇道、受尊敬的女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你瘦了。”

“他们说我瘦点好。”他笑着说。虽然他说的是“他们”,但很显然,他指的是“我妻子”。

“博登夫人呢?”

“她别的时候来。”这话在医院职工看来,意思很明白。噢,他老婆在这几天来看他,等他老婆一转身,“她”就来了。

“我以为你病得很严重呢。”

“没有,没有。”他兴高采烈地回答。她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不得不说,她眼睛一跳一跳的,很紧张,像只小松鼠。他必须安抚她,宽慰她。“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以为……”她停了一下。不行,他俩之间的事必须得说明白。“我以为你要死了。”

“我会像赫克伯格山上的杉树一样长命百岁的。”

他坐在那边咧着嘴笑。胡子刚刚刮过,头发也梳得很有型,他活得好好的,妻子也不在身边。她静静地等着。

“那是克里斯汀大教堂的屋顶。”

她转过身,走到窗户旁边,看着对面的教堂。乌尔夫小时候,要想让他分享个秘密,她就必须转过身背对着他。也许安德斯·博登此刻需要的正是这个。因此,她看着教堂的铜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静静地等着。毕竟,他才是男人。

她这一沉默不语,背对转身,他就有点慌了。这可不是他计划的样子。他甚至都没能像过去一样,随意亲切地称呼她巴贝罗。她以前说过什么来着?“我喜欢听一个男人告诉我他知道的事情。”

“那座教堂是在19世纪中期建造的,”他开始讲了,“不过我不确定具体是什么时候。”她没有回应。“屋顶是用当地铜矿里开采的铜造的。”仍然没有回应。“但我不清楚屋顶是跟教堂同时造的,还是后来加上去的。我打算弄清楚。”他又加了最后这句,想让自己听起来意图明确。她仍旧没有反应。他唯一能听到的是耶特鲁德的窃窃私语:“瑞典旅行联合会会员。”

事到如今,巴贝罗也挺生自己气的。她从来就不了解他,从来就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不过是沉溺在一个小姑娘的幻想中而已。

“你身体挺好的?”

“我会像赫克贝格山的杉树一样长命百岁的。”

“这么说你完全可以到我斯特德旅馆的房间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口吻尽量很严厉很刺耳,把自己对全世界男人的鄙视愤恨都表现出来,鄙视他们的雪茄、情妇、木材还有他们那虚荣、傻帽的络腮胡。

“林德瓦尔夫人……”他顿时一片混乱。他想说他爱她,他一直都爱着她,他大部分—不对,是全部的—时间都在想她。“我大部分—不,全部—时间都在想你,”他本来是这么准备的,然后再接着说,“从我第一次在汽船上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从那时起,你就支撑了我的生活。”

她一生气,他就乱了阵脚。她以为他不过是个花花公子。所以他准备的那些话听起来也会像诱惑人的甜言蜜语。而且,说起来他也根本不了解她。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跟女人说话。有些男人,巧舌如簧,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一想到这个他就愤愤不平。看她生气了,他突然想,别憋着了,一吐为快吧,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别憋着了。

“我以为,”他感觉到自己舌头打结,又咄咄逼人,就像男人笨嘴结舌地跟人讨价还价一样。“我以为,林德瓦尔夫人,以为你爱我。”

他看到她的肩膀顿时僵硬起来。

“啊?”男人的虚荣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他为人没得挑,谨言慎行、稳重老练,现在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事实上,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做着书里的男人做的那些事,而她不过是另一个相信他们与众不同的女人。

她仍旧背对着他,就好像他是当年的小乌尔夫,藏着自己孩子气的秘密。“你误会了。”接着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个凄惨可怜、咧着嘴笑的花花公子,心想很明显他认识去旅馆的路。“不过,谢谢—”她不善于挖苦讽刺,简单考虑了一下终于想到一个托词—“谢谢你告诉我聋哑人收容所在哪里。”

她想要不要把那罐黄莓酱拿回来,但又觉得那样不大合适。她还能赶上晚上一班火车,一想到在法伦的旅馆过夜,她就觉得恶心。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安德斯·博登脑袋中都一片空白。他看到铜屋顶披上了一层暗色。他把自己残疾的手伸出床单,弄乱头发,还把那罐黄莓酱给了第一个走进病房的护士。

关于人生,他学到的一点就是:在巨大悲恸面前,小小痛苦会变得无关紧要。比如说,跟牙疼比,肌肉拉伤算不了什么,而要是手指被压碎了,牙疼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他真的指望着这条规则呢。他希望,癌症的痛苦,人之将死的痛苦能减轻他失去挚爱之痛,但,看起来好像不可能。

他想,心碎的时候,就跟木材裂开一样,顺着纹路自上而下完全开裂。他刚去木材厂的时候,曾见过古斯塔夫·奥尔森拿一块硬木头,弄一个楔子进去,然后轻轻一拧那楔子,木头就顺着纹路,从头到尾裂开了。心脏也是如此,只要找到了纹路,轻轻一扭,一个手势,一句话,就能将它击毁。

夜幕降临,火车环湖驶过,湖面一片暗色,这里可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随着羞愧和自责渐渐散去,她试着把这件事捋清楚。这也是唯一使自己不那么痛心的办法:保持头脑清晰,只关注真正发生的事情,只关注事实。而她所知道的事实就是:在过去的二十三年中,她可以随时为之抛夫弃子、名声扫地、地位全无的那个男人,她可以跟他直到天涯海角的那个男人,从来就不配,以后也配不上她的爱。阿克塞尔,他敬重的男人,他是个好父亲,养家糊口的本事也没得挑,他才是值得她爱的男人。但如果把她对安德斯·博登的感觉作为爱的标准的话,她并不爱他。这也就是她人生的悲哀:纠结在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和不爱一个值得爱的人之间。她曾以为是自己人生支柱的那个人,那个不断给她带来各种可能性,那个她曾以为会像自己的影子或是水中的倒影一样忠诚可靠的人,不过真的是个影子、倒影而已。一切都是假的。尽管她自称缺乏想象力,尽管她对传奇毫不感冒,但她却任凭自己在一个轻佻无聊的梦中度过了大半生。唯一还拿得出手的一点就是她的德行了,但这又算哪门子说法呢?假如有一场考验,她可是半刻也抵挡不了诱惑的。

讲条理,摆事实,她这么一考虑,羞愧和自责又卷土重来,而且有增无减。她解开左边袖口的纽扣,从手腕上褪下那个早已掉色的蓝色缎带,任其掉落在马车上。

听到马车驶入的声音,阿克塞尔·林德瓦尔随即把烟丢进空空的壁炉。他从妻子手里接过旅行箱,扶她下来,又付了车钱。

一进到房间里面,她就充满爱意地说:“阿克塞尔,你怎么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抽烟呀?”

他看着她,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不想问她法伦的事,怕这一问会逼她说谎又或者逼她说实话,而无论是谎言还是事实,他都同样害怕。沉默。唉,他想,我们总不能以后一辈子都这么一言不发地过日子吧。所以,最后还是回答了一句:“因为我喜欢抽烟。”

她笑了笑。他们两个,站在黑黑的壁炉前。而他,仍然提着她的旅行箱。因为他知道,这箱子里边装着所有的秘密,所有他不想听到的秘密,所有事实和谎言。

“我比预计提前回来了。”

“嗯。”

“我决定不在法伦过夜。”

“嗯。”

“那个城市一股铜的味道。”

“嗯。”

“不过克里斯蒂娜教堂的屋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看着妻子这个样子,他很痛心。无论她准备了什么说辞,都得让她讲出来,要不都不人道。于是他问了个问题。

“他,他……怎么样了?”

“哦,他挺好的。”直到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这话有多荒唐。“也就是说,他现在躺在医院,但他又挺好的,不过我怀疑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般来说,人要是挺好的话是不会去医院的。”

“嗯,没错。”

他后悔自己这么讽刺他。曾经有一位老师对他的学生说过,讽刺是一种道德上的弱点。他现在怎么会突然想起这茬儿?

“然后呢?”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得跟人家说说这次的法伦之行,不是说发生的各种小事,而是此行的目的。走的时候,她还想象,等她回来的时候事情肯定早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不管具体怎么变,总之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现在一度陷入沉默,她开始慌了。

“他希望把他教堂的马厩给你,4号。”

“我知道是4号,睡吧。”

“阿克塞尔,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咱俩可以一起变老,越快越好。我想人老的时候,事情就会容易很多。你觉得对吗?”

“睡吧。”

没人的时候,他又点了一支烟。她的谎言是那么荒诞可笑,以至于都有可能是真的了。但不管真假,结果都是一样的。要是她说的是假的,那真相就是她这次可是公开(比过去更公开)去看望了情人,或者说老情人?要是她说的是真的呢,那博登的礼物可就算得上是对他的讽刺了,老情人对受委屈的丈夫的嘲弄?这种礼物,必定会炒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的。

从明天开始,他的人生将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现在意识到,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原来不是他想象中那样,而正是这一点,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巨大变化。过了今晚,一切都将得到证实,关于过去,他还能保有纯洁无污的回忆吗?也许她是对的,他俩是应该努力一起变老,然后指望着时过境迁,心脏变得冷漠坚硬起来。

“那边怎么回事儿?”护士问道。这个病人语无伦次了,一般最后一刻都这样。

“其他……”

“什么?”

“其他是枪炮钱。”

“枪炮钱?”

“为了唤醒回声。”

“什么?”

他不断重复那句话,声音听起来很吃力。“其他是枪炮钱,唤醒回声要用的。”

“不好意思,博登先生,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那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弄明白。”

葬礼上,安德斯·博登的棺材就摆在三十年战争期间从德国带回来的石雕圣坛前面,棺木是用白杉树做的,在小镇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风干。牧师称赞他是一棵参天大树,倒在了上帝的斧头之下。这个比喻对会众来说也不是头一次听到了。教堂外面,4号马厩空空如也,在向死者致敬。遗嘱中没有规定马厩的归属去向问题,他儿子也早就搬到了斯德哥尔摩。一番商讨后,马厩被奖给了汽船船长,他可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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