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了。好几个星期没睡了。他也从没意识到自己醒着。他就这样待着。醒着。躺着。
一整个晚上。
没有一刻是安全的。
他试着住到一家旅馆。在他自己的镇上。他想这样也许能让他睡着—就一晚也行—但无济于事。他还是没法睡着。那时已经日上三竿。于是他只好作罢。
他好多天没打过哈欠了,也没伸过懒腰,也没合上过眼睛。到现在眼睛已经不再酸痛。
没有安全时刻可言。
他已经过于疲劳了。疲劳已经深入他的呼吸,淤积在他的胸腔中。诡计、警告、疲劳,不一而足。
有时他晚上来—那个孩子—他会听到呼吸声,然后是沉沉的寂静。有时来两次或三次。他就在那儿。有时好多天没来。但他总是在那儿。
总是。不单单在晚上。不止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无时不在。没有一刻他觉察不到他的存在。
现在他不再出去了—不去电影院或者出去走走,喝上几杯。他不这么干了。他索性回家,一直窝在家里。
但那也于事无补。家里也不安全。如今,家中现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几堵墙和一些书外,什么也没有。
当初,他第一次抬起头来—他一直在读报—就发现了那个孩子—在那!紧紧地—盯着他,在车厢另一边的座位上盯着他。他也盯着那个孩子看了几眼,然后就继续看报。他可能已经忘掉了这件事,若不是他第二次看到了。
许多天后的一天,一个周末,这次他是站着的,车厢中挤满了人,他想把书从口袋中掏出来。那小子就在那儿—他的身旁。他这个小个子,蜷缩着靠着他的臀部。但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现在他已无法感知他了。
他提前一站下车。他挤着下了车,环顾四周,车站空空如也—那孩子不见了。
但他没有。
一个男孩,一个小小的男孩。他不知道年龄。他不认识孩子,甚至他不认识带孩子的人。
接下来的一次相遇不在火车上,也没隔上几个星期。那是在一家有时回家路过时他会去坐坐的咖啡馆里。他正要推门进去,那个小孩就站在那儿,面对着他,望着窗外。
他停住脚步,没有进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知道为什么。他走开了,觉得自己很傻。他又转回身,往咖啡店走了回去。他走到了门口。那小孩孤零零一个人在那儿。桌子旁,柜台边,没有母亲—他不能进去—他举不起手去开那扇门。他不能那么干。
那是第一晚他一刻也没入睡。他立起身,四处走动,想读点什么,然后回到床上,握住阴茎,又钻了出来—到五点半还醒着,疲惫不堪,在上班时还暗自发笑。在回家路上他又走过了那家咖啡店。天下着雨,窗户及门上的玻璃都布满了水汽,然而他没有停下。
他写下“男孩,八岁或九岁”。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他不知道。“瘦瘦的”。他在一个工作用的便笺上写下了如上文字。他把便笺和一支笔一起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以防他醒来有东西需要补充。他曾在一部电影中看到过这招—在床边放一本便笺,为了把梦记下。
他没有做梦。他从不记得做过梦。他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和电冰箱发出的声音。他睡着了。他醒来了。他看了看钟,五点半。他很累但又很高兴。他睡着了。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水汽布在火车窗上,办公室的窗上以及咖啡店的窗户和门上。他决定走进咖啡店。他把手伸向门。雨水从他雨衣的袖子上滑下,掉在他的手上。他推开门。他看见了玻璃上的字—爸爸。是用手指写的。他停了下来。他看见了那个孩子。
“灰色的衬衫”。后来,他在便笺上写道。
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他仍然不知道,尽管他已盯着那个孩子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他后面有位妇人想进去,他才走了回来,门在他面前慢慢地关上了。“爸爸”。
那孩子回望着他。
“没有表情,”他写道,“毫无表情。”
他想和他说说话,随便说些什么。只要让他开口,听他说话。“你想干什么?”这样问太咄咄逼人—他不可想象。那个女人在他身后,他已往后退了一步。门关上了。玻璃上的字已经变得模糊。水汽凝成水柱,流过那些字母。
他离开了。
他没有入睡。
他想着那个孩子。他听到钟走动的声音和冰箱工作的声音。他睡不着。他戴上眼镜。他欠身打开了灯。他看见便笺上的字:“爸爸”。
这下他真的害怕了。
他搜索着房间。他的公寓很小,无处可以藏身。但他还是查看了每一处。他回到了床边的便笺那儿,把它拿了起来。铅笔重重地刻画在纸上。这个字被镌入了下一页,再下一页,再下一页。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一只实实在在的手干的。他仔细聆听:他孤身一人。他漱口。他冲澡。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他关掉水龙头。他仔细聆听。几条街外传来房子的警报声。车轮胎在湿湿的街上辘辘作响。
他换了几节车厢。他下了火车,穿过拥挤的车站。他进了一节节不同的车厢—他慢慢发觉自己蠢蠢欲动。他感到很傻,很自大。他想克服它。他想抓住他,感受硬朗的真实。“你想干什么?”他想听到一个声音。趁他还醒着,趁他穿戴一新,趁他掌控局势。“你是谁?”
但那小子不在火车上,也不在咖啡店里,工作时也没有见到他,他现在也看不见他了。
只能等待。
晚上他醒了过来,感觉到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好像是呼吸声,好像是吵醒他的回声。他欠身摸到了灯。他知道那是无望的。但他还是开了灯。什么也没有。他睁眼躺着。他关掉了灯。他捏住了阴茎。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停止了进食。食物让他厌恶。他感到头昏目眩。爸爸。他还没有孩子。
他钻进被窝。他闭上眼睛。他耐心等待。
他确信自己没有孩子。以前他有位女友。他们一起待了两年。在她之前还有一些女的。他依然记得她们。他在便笺上记下她们的名字。“玛丽恩,布伦达”。在这一页的下方,“弗朗西丝,卡伦”。先姓后名。那些岁月。“黑兹尔”。他在名字前停住笔。“蒂娜”。
他撕掉了那一页—有淡淡的“爸爸”二字在那新的一页上。他重新写了一遍这些名字。在各个名字之间留下了更多的空间。每个名字各三行。他在蒂娜旁边写下“黑发女郎”。他看着这个名字,然后用一条线把它划掉了。“棕色头发,”他写道,“十六岁,漂亮。漂亮极了。”
他感觉手指在运作。
“金发碧眼,窘迫或生气时脸会变红。”
他站在柜台边。
“头发的颜色?不能确定卡伦的头发是否搞错。莎伦呢?”
那时他在买一份报纸。在上班的路上。他在口袋摸钱—手指!他突然摸到了。
“染成了绿色。多种不同的颜色。”
他感到手指松开了—他感觉到了。他看了看。
“经常笑。太爱笑了。”
在他身边,紧紧地靠着他。抬头望着—盯视着他。手还在那儿,停在半空中,半张开着。正好对着他—
他离开柜台。那孩子正迎着他,就在那儿。他走到了街上。
又走了回去。
“眼睛?”之后他写道。
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人们纷纷走过。行人在孩子周围穿行,确保自己没有撞到孩子。他就在那儿。
“你是谁?”
那孩子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他不认识孩子—十分痛苦,在哀求,在强装笑颜,想博取欢心。
他伸出手。
行人在他们周围穿行。
他伸长手臂,伸向那个孩子。用手指去够—手指什么也没碰到。一个妇女低头对着那孩子微笑。
他跑了。
“为什么?”之后他写道。
他觉得恶心,感到惊骇。在店中,他感到那只手就在他的手上。但是他的手却碰不到他能看得到的东西。他曾试着去碰他的肩膀—它不在那儿。
“幽灵?”他写道。
他跑过街道。在他跑的时候就改变主意了,但是在他继续跑了两条街道才停下脚步。他靠在邮局的墙上。他等待着身上的汗变冷。人们匆匆而过。他闭眼等待。他不再气喘吁吁。他睁开眼—
没有孩子。
“没有色彩。”
他看了邮局的大门一眼。他到了下一个拐角,站立着,可以看到两条街,稍稍转身,又看到了另一条。
他不去上班了。
他坐在床上。他拿起便笺。他打开新的一页。他听到呼吸声。他没有去看。
他写了些东西。
用大写字母。
“我不相信有鬼。”
他握着五指。他感觉得到了它们。
他一一读着那些女人的名字:玛丽恩、布伦达、弗朗西丝、卡伦、黑兹尔、蒂娜……
他迅速地翻开新的一页。
“小孩”。他在这个词下面划了一横。他长得怎么样?他看上去像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又翻回到写着名字的那一页。他需要知道她们的姓氏。他要真实地记录下来。那个孩子是实实在在的。他有母亲。
他没有看。
“玛丽恩·墨菲”。
他是三年前认识她的。现在她和其他人在一起了。“我们还会是朋友的。”他竟然一点都不在乎,这使他很吃惊。但即使她在离开时就怀孕了,那孩子现在也应该还很小啊。
“布伦达·威尔逊”。
他起身。到厨房和盥洗室看了看。回来,坐在床上。
“布伦达·威尔逊”。
他能听到呼吸声。
等他站起身,却听不到那声音了。
他坐回到床上。
“布伦达·威尔逊”。
他没喜欢过她。他从没喜欢过她。但是,他们相见,那是因为在上班时她就坐在他旁边的桌子上。他以前的那份工作。“金发碧眼,窘迫或生气时脸会变红。很好看!”那是真真切切的。“最标致。”他们没有同居过。这段关系持续了一两个月。他谋了一份新职—就是他现在的工作—就离开了。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就申请了这份工作。可她不相信他。那是遇到玛丽恩前一年的事。或许更早一点。要让她成为母亲,时间还不够长呢。
啥的母亲?
他在干什么?
他从没和她睡过觉—睡过觉。
他用心听着。
他从没在她身边睡过觉。她是一个睡得极不安分的人。她睡觉时一直有一种习惯—拳打脚踢,呼噜打得震天响,好像她是故意这么干的。她有点吓到他了。
“有嫌疑?”
他在干什么?“有嫌疑?”那孩子不是他的。他没有孩子。
她仍在那工作。也许还在原来的办公桌上。打一个电话,他就能得到答案。
什么?
他要干什么?
是某种诡计吗?一个报仇计划?也许不是布伦达·威尔逊。是其他女人吧。
“谁?”他写道。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