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罗夫自认为有那么一点热血青年的劲头,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一位大型保险公司的普通统计员。他想要过精彩的生活,他想成为一个演员,他想象被人从酒后打架的人群中拉出来!还有女人!但这些都是幻想。他时常穿着一件从吉尔福德市场换来的黑色西装,娶了一个自认为地位比他高的医生的女儿(雷的父亲是个屠夫)。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名叫佩妮,大约17岁。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常使德罗夫心绪不安。在他内心,一方面想打开笼子的门,好让他女儿自由飞翔,另一方面却想要紧紧地关上这扇门。他的妻子埃莉诺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她认识到,当今这个世界已经迥然不同于她所成长起来的那个世界了。但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总还有限度吧。
说德罗夫一家就住在吉尔福德也不太确切。他们的家实际上住在那附近的一个村庄,而且每到周末,雷总是沉浸于另一种幻想之中。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乡下人啊。其实,他从来没有挎着猎枪出去过,倒是经常穿着花皮靴和马裤,冬天还会穿上哈里斯牌毛料大衣,夏天则穿着鲜亮的方格花布体恤和粗织斜纹棉做的裤子。在埃莉诺的小型花园派对上,他穿着惠灵顿防雨衣和牛仔裤呆坐在那儿,仿佛他是在清洗马匹的时候突然被打断了似的。当然,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马匹。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佩妮说午饭后有个朋友要来,雷和埃利诺都以为是她的某个同学。但是到了才知道,那是个穿着黑色衣裤、戴个安全帽、骑着一辆重型摩托车的小伙子。他坐在摩托车上,摘去他的安全帽,露出一张有着坚挺鼻子的清瘦的脸和一头异常柔顺的黑头发,那很有可能是从他的吉卜赛祖先或是印第安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他是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子,只有他这样健硕的人才能驾驭如此大功率的机器。他一开口说话,他那高亢、尖利的嗓音就越发让人惊讶。他朝埃莉诺露出迷人的微笑,而后者正惊愕地盯着他。
“这是安迪,”佩妮说。
安迪举起他那还戴着手套的手,打了个招呼。“我顺便拜访这儿。哦,我在说什么呢?你知道么,我来这儿附近,经过宾那利的泥鸽耙射击。你知道,有个家伙有全套的泥鸽耙射击的工具。自从我参加摩托车越野赛以来,我就没时间去摆弄那玩意儿了。”他身高马大,自信满怀,仿佛能去亲吻埃莉诺的脸颊。“佩妮,这该是你的妈妈和爸爸吧?”
“抱歉,忘了。是的,他们是我父母。”
“什么是摩托车越野赛?”雷问道。
“你知道你在屏幕上看到的越野表演是怎么回事吗?好吧,摩托车越野赛是在没有马力的情况下纵身起跳。这是技术型摩托。除此之外,它就和普通的一样了。再者,这是一场比赛,所以,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翻越式的把戏,不停地跳跃,跨越障碍物,越过树干,沿着栅栏,不断地上山下山,那可需要高度集中和平稳的驾驭能力啊。”
“你就骑在那辆车上做这些?”雷对着摩托车点了一下头,问道。
“不是的,骑这种车去参加摩托车越野会要了你的命。你的车必须有特殊的功能,才能做那种特殊的悬停动作。”
安迪现在才拿出第二顶安全帽,那是一顶银质的头盔,显然是为佩妮准备的。这时大家都明白了,这两个人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就让佩妮坐在后座。
“绝对不行!”埃莉诺坚定地说。
“喔,妈妈!”
现在轮到安迪惊讶了。“我们只是出去个把小时而已。”
“不行!”
“真的!今天绝没有摩托车越野赛。星期六我不会去参加的。我不过是想给佩妮看看越野场地罢了。然后我们就去喝杯咖啡。”
“哦,妈妈,求你了!”
埃莉诺显得非常坚决。“佩妮,这不公平。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们就范。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小伙子。”
那天下午,佩妮原本就没有计划坐摩托车外出,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期待这样一次郊游,因为她一身轻松、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带着安迪来到了花园的高处,俯瞰花园的景色。她至少把安迪带进了自己的家,已感到心满意足了。随后,大家都坐在厨房里喝茶。
安迪说他是个性格活跃的木匠,和父母以及两个妹妹住在吉尔福德的公建居民房里。他受雇于一位建筑承包商,奔波于各个建筑工地,为房子上梁。那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游戏,他说,因为大部分木头已经事先按尺寸裁切好了。他是包工计酬,而不是按时计费。这就是他赚钱的方式。他干活手脚麻利,所以到了晚上和周末就去兼职赚外快。他喜欢高档衣服。绝没有一件他们这种垃圾货,也没有一辆破摩托车。还有保养呢。佩妮就是他在一次捞外快时认识的,那时候他正在给佩妮的一个朋友家的房子换一扇烂窗框,他们聊得很投机。
雷相当喜欢这个小伙子。这小伙子没有一丝恶意,他的自信使人神清气爽。他工作卖力,乐趣多多。小伙子有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不允许佩妮和他一起骑摩托车出去,但是他只是微笑着,耸了耸肩,仿佛在说,给我一点时间,你们就会认同我了。他走之前,开着他的摩托车绕着草坪兜了一圈又一圈,想给他们看看他掌控摩托的本领有多高超。
“瞧,佩。把这个戴上—”他朝头盔点了点头,“我来带你兜一圈。”这看起来无伤大害,非常安全。佩妮穿着牛仔裤,毫无顾忌地跳上后座,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两顶头盔在风中摇摆穿梭。他们在果园里迂回,在苹果树间疾奔,不时地遮住了一棵又一棵漆白了的树干,苹果树仿佛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烁一般。“突突”的摩托声灌入埃莉诺的耳中,她忍无可忍了。
“这车简直是头野兽!”她说,“野兽般的肮脏车子!”
其实,这部车并不肮脏。它被保养得很好,雷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它。当雷还是安迪那个年纪的时候,他常常骑诺顿,而这辆摩托车的功率是诺顿的数倍。他真想—咳,坐在鞍座里摆弄一下操纵杆,而并不是去驾驶车子。
他拍了拍埃莉诺的手臂。“佩妮没事的。这只是她人生的一个阶段。”
那是一个不断持续的阶段。随后的日子里,安迪捞了外快后就会过来,打断了正在做家庭作业的佩妮。这段时间佩妮正在准备高级考试,于是埃莉诺越发狂怒了。她试图向安迪说明其利害关系,可佩妮说她已熟练掌握了功课,而安迪说不要再一味腻在考试里。
“他对你没什么好处。”埃莉诺对佩妮说,“你们平常聊些什么?”
“他很孤独。他曾经有个女朋友,但她抛弃了他。他正准备自己创业。”
“靠摩托车越野赛吗?”
“不是的,他要做一个建筑商。”
最后,安迪还是如愿把佩妮带出去玩了一整天。他现在是一家辛迪加—火箭队—的成员。他们的摩托车被一辆大货车运送了过去。于是,安迪就带着坐在后座的佩妮直奔汉普郡的摩托车赛场。尽管之前作了承诺,他们直到天黑才回家。途中,他们去了安迪在吉尔福德的亲戚家,待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天。
通常,埃莉诺的嗓门并不高,但这次她气得大喊:“我们都担心得快要发疯了。安迪,你这样做是万万不行的。”
“可现在才九点啊,德罗夫太太。当然,我很抱歉,但现在并不晚啊。”
“你至少应该打个电话过来。”
“我的亲戚没有电话。我们是可以出去找个公用电话的。哦,是的,我们应该那样做。佩,我们本该出去找个电话亭的。”
安迪这下陷入了困境,可他还是谈笑风生,显然毫无悔意,仿佛时机合适的话,下个周末他还是会带佩妮出去—更确切地说,他仿佛觉得,如有必要,佩妮会违背父母的意志非要出去不可。只有埃莉诺认为佩妮已变得很任性,可能威胁要出逃。雷可没有走得那么远—佩妮是个有责任的女孩—但是他确实认为安迪会得寸进尺,想继续交好运,而且他很羡慕他的这种劲头。要是他在安迪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这样傲慢的话会怎样呢?他这一辈子失却了那么多东西,这一感觉不时地袭上他的心头,而以前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过。当初为什么自己没有辍学,然后坐着独木舟顺亚马孙河流而下呢?为什么他从没有过什么充满激情的热恋呢?为什么他没有去加德满都?为什么他自己没有像这个血气方刚的安迪一样认识到生活就是应该来好好享受的?参加摩托车越野赛,追求佩妮其实并不是最最蛮勇的行为,可是他自己又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与之相比呢?
所以,当佩妮起了要和安迪一起去度假的念头后,雷远没有像埃莉诺那样焦虑不安。他们两个将会骑着摩托出发,一路宿营,穿越法国,直抵马赛,在那儿他们再乘船赴突尼斯。埃莉诺却思潮翻腾。
“绝对不行。”埃莉诺说。
佩妮和安迪已经策划好了细节。安迪画出了详细的路程图和宿营地,甚至从马赛出航的次数。佩妮说她朋友米利·透纳曾和她父母一起在法国露营,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假期。
“那不一样。”埃莉诺完全被他们的假期计划搅得心烦意乱,她担心自己会因此说出一些冒犯安迪或是佩妮的话。他们固然可以禁止假期活动,但除了把佩妮关起来,没有其他好办法不让佩妮出去。要是佩妮执意违背她和雷的意志,那该怎么办呢?
佩妮很伤心。“难道你们不信任我吗?是不是这么回事?你们都不理解。”如此等等。如今这个时代,年轻男女经常一起出去度假,也没人觉得奇怪啊。
多年以前,当雷骑着他那辆诺顿的时候,他猜想他也可以带上一个女友去度假。但那时还不时兴,而他压根儿也不会想到。佩妮和这个叫安迪的男孩可比他那时敢作敢为多了。雷问了一些关于他们度假的问题。他说,在国道上旅行简直是疯了。选走支路乐趣更多,虽然路程更长,但也更安全。听着雷在谈论旅游季节时的法国交通状况,埃莉诺越发暴怒了。
“闭嘴,雷。佩妮不许去,绝对不许去。”
他们不欢而散。尽管埃莉诺宣布了她的决定,他们却没有达成任何决议。后来,雷逮到机会跟佩妮说:“我看这不行,女儿。你可以看到,你母亲是多么激动。”
“我要去。我在银行里有存款。”佩妮说道。她克制住自己,仿佛已意识到,她与安迪远足已不仅仅是希冀中的愉快。既然她母亲已经发话了,那么这次旅行已不再单单是享受快乐,而更是尽义务。
雷和一个名叫迪克·埃莫特的高级保险精算师共进了午餐,他只吃了一个三文治。席间,他不知不觉地谈起了佩妮以及她对自由的无限向往。迪克年岁稍大,已经经历过这种事情。他有个女儿曾经想要和一群波利孩子坐着一辆兰德罗佛牌越野车出行,他把他们(还有那辆越野车)叫到他家里,想看一看他们。他对他们还算满意,于是就同意了他们的旅行—他们准备先开车到希腊,想在那里坐渡轮到克里特岛—然而,迪克的心并不在这里。其实,他对此相当担忧。后来,他女儿说,如果他当初否决了这次旅行,她也会毫无怨言地遵从父命的。
“我还以为她会拇指顶鼻尖呢。她就是想展现自己。事实上也是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