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水猿(1)从水底跃上半空,脚踏分水托天叉,身上披挂着一件虎纹鲨皮水靠,左手握着的青皮葫芦已摘下了盖帽。葫芦虽小,却像是移来了整片肃海(2)之水,此时正从葫芦口中喷涌而出,如一挂瀑布自九天垂落,直入兆水中流。
本就湍急的兆水变得更为混乱,激流涌动,在河心形成一个又一个狂暴的漩涡。即便强如雁国水师的艨艟巨舰,也招架不住这江河的伟力,一旦卷入漩涡,便难逃被碾作碎屑的悲惨命运。
雁楚联军半数已乘夜渡过兆水,在河岸边结成营寨,白日里往复河面的战船多是运送辎重,船上的士兵并不太多,突遇变故,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零星的箭矢被汹涌的水流冲散,根本威胁不到立于水瀑顶端的神将。河岸边搬运粮草的散兵游勇更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兆水中间的参水猿大显神通。
奎木狼(3)横戟束马,立于望北坡(4)坡顶。作为九野宗白虎使座下的大弟子,他于五日前奉师命赶赴兆水,与三位师弟并道来援,以解丰州之围。此时,悬于兆水之上,催动法宝的正是其七师弟参水猿,诨名唤作板凳。另外两位师弟则分列在他两旁。其中一人赤发卷髯,面如黄土,俨然是西戎胡人的模样,正是其二师弟娄金狗(5)汪得福。而随伴在他左首,白面无须,宽口阔耳,双髯垂肩的骑士则是其四师弟昴日鸡(6)戴茂。
在他三人身旁,虢国五公子季政昂首坐于马上,密切关注着兆水周围发生的变故。望北坡的背面,列队齐整的丰州师,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只等神将一声令下,便能奔赴战场,奋勇杀敌。
“公子,可传令各路游击将军,安抚士卒,现在还未到出兵的最佳时机,不可自乱阵脚”,奎木狼听到坡后军阵中士兵的聒噪,微微皱起眉头,转告公子季。
公子季拔马靠前,拱手道:“神将莫怪,众将士在此地蹲伏已久,求战若渴。我观敌阵,被尊师弟所扰,已乱作一团,何不乘此机会,一鼓作气将其彻底击溃”。
奎木狼目不斜视,一张青皮脸,似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九野宗以兵入道,以战养神,攻守进退,早已了然于胸,公子无须多问。如觉得困倦烦躁,可先行回营休憩,时候到了,我自会派人通传”。
“你!”,公子季身为王公宗亲,何时受过如此轻慢,正欲发作,门下游缴陈晓赶上前来,拉住公子季的衣袖,示意他不可与神将争执。公子季愤然作罢,冷哼一声,调转马头,从坡顶退了下去。
“师兄,此人毕竟是恒公之后,与我九野宗有旧,况且我等宗门地处虢国之内,是否不应太伤他的面子”,昴日鸡劝道。
奎木狼面露倨傲之色,沉声说:“纵是皇亲国戚,也不过凡夫俗子,无百年之运。我等来此,是为了败中求胜,何须在意他人之欢喜”。
“恁师兄说得是,俺们来此是为了打胜仗,吃大肉,待俺割下楚子的人头,恁龟孙还甩脸子给谁看”,娄金狗将他惯用的奇门兵器月牙铲自右手换到左手,又用力往地上一顿,碾碎了一块干泥。
见他二人一唱一和,昴日鸡便不复劝谏。提起手中的火尖枪,偏转马头,避过了娄金狗扬起的尘土。
坡下的联军营地中,舞动青色旗帜的雁军终于调出一营强弓手,沿着河岸向上游的参水猿靠近。而插满蓝色旌旗的楚军营地却悄无声息,连巡哨的士兵也不多见。
事有蹊跷,奎木狼暗自思索,他遣师弟参水猿持法宝压制雁国水师,本意是要引出联军背后隐藏的修士。知己知彼,方能以策万全。
奈何对手却以不变应万变,任凭本阵的艨艟巨舰毁于洪水,依旧按兵不动。
“二位师弟,我军坚壁清野,孤悬高地,所存水草不多。而贼兵势大,虽是劳师远征,却有水利之便,辎重充足。就算七师弟神勇,也却难伤其筋骨。如若继续僵持下去,只怕无力维持士气,只能冒险一试了”
“愿凭师兄差遣”,娄金狗和昴日鸡齐声答道。
“二师弟,你可领一彪轻骑,自西面出战,直闯楚营,以探虚实,切记万勿轻敌深入”,奎木狼将一块军牌抛向娄金狗,“敌阵之中疑有修士潜伏,不可不防,如若遇着,拍马速回”。
娄金狗接住抛来的军牌,哈哈大笑,“恁师兄放心,俺这就去调动兵马,踏破楚子的狗窝,若果真藏着几个贼妖人,俺一并斩了就是”,说罢,一拉缰绳,胯下黄骠马人立而起,又被他巨力一拽,突兀地转过身子,驮着他奔坡后点兵去了。
奎木狼在其身后大声嘱咐:“师弟不可莽撞,切守军令”。言罢看向昴日鸡,“四师弟,你心思缜密,可引一营健卒,以作中军,跟在二师弟身后,缓缓推进,以备后援”。
昴日鸡拱手领命,“得令”。伸手接过奎木狼递来的令牌,也拉转马头,向坡后跑去。
一时间,旌旗招张。公子季听到外面鼓声雷动,急忙冲出营帐,跨上自己的青毛驹,扬鞭打马,众参随紧跟其后,一齐奔向坡顶。
身后马蹄阵阵,奎木狼也不回头,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兆水河岸边的联军营寨。此时,雁军的强弓手已经排作三行,列阵于兆水北岸,一齐拉弓放箭,密集的箭矢遮天蔽日,结成一张大网,高高飞起,罩向半空中的参水猿。
参水猿不慌不忙,左手微微托高葫芦嘴,右手一拍葫芦肚,水瀑顿时化作激流,迎着箭雨冲了上去。洪水势大,携裹着箭支砸向岸边的雁军强弓手,冲得他们东躲西藏,再难结阵。
公子季靠向奎木狼,伸出左手,拉住后者的缰绳,急切地问道:“神将,可是时机已到?”。
奎木狼侧脸看了一眼公子季,将横在马鞍上的方天画戟立起,随后夹于右手腋下,戟面平伸,两枚小枝上寒霜流动,惊得公子季胯下战马向后急退,逼他松开了奎木狼的马缰。
公子季的一张白脸顿时涨作猪血红,奎木狼却依旧面若秋霜,沉声道:“敌军虽虚实不明,但久守无益,故遣出二位师弟作为先锋,一旦探明敌军动向,我便亲帅大军下山寻求决战。到时兵荒马乱,必然无暇护持公子,还请公子在大营中安心等候,勿近修罗杀场”。
“好!好!好!”,公子季怒极反笑,“我便在此静候将军凯旋而归”,便不再言语,作壁上观。
娄金狗一马当先,甫一出阵便大声呼喝,月牙铲左右轮转,舞得虎虎生风。一队轻骑紧随其后,背后的赤色靠旗(7)招展,浑似一团火风暴卷向敌营。
楚营中却仍旧寂静如初,稀疏的哨卫见丰州师来犯,装模作样地敲了几下警钟,便丢下兵器,逃往雁营。娄金狗砍开拒马,长驱直入,马踏联营,却发现营帐之中并没有兵卒潜藏,只堆满了薪柴。
娄金狗虽然粗鲁,却也知是计,心叫不好,正要调转马头,召唤部曲转移,却听见雁营中一声炮响,喊声震天,数百支火箭腾空而起,射向楚营。
霎时间,楚营中赤霞漫天,营帐内的薪柴被一一引燃,烈焰环绕楚营,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圈,将娄金狗和他率领的骑兵围困其中,走脱不得。火借风力,风助火威,其势逾烈,丰州骑兵突围无望,恐会活活烧死在内。
率步卒随后支援的昴日鸡,看到前方火起,又听到联军营内接连炮响,也知定是敌人设下了陷阱,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况且自家兄弟深陷险境,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昴日鸡呼喝士卒加快脚步,全速前进,准备支援娄金狗的前锋骑兵,队伍被拉作了一字长蛇。他熟谙兵法,也知此时阵型已乱,不利作战,却也顾不得许多。
雁阵中又是一声炮响,望北坡下的密林中忽然冲出一彪人马,拦腰截杀丰州师中军。蓝色的靠旗翻飞涌动,有如潮升海啸一般,竟是楚军的骑兵奔袭而来。想来伏兵昨晚便已移师于此,人含草,马衔枚,马蹄上皆用棉布包裹,在密林中生生守候了一夜,可见楚军心志之坚。
节州门下督贼曹庞无救一骑绝尘,冲踏而来,率先闯进了未及结阵的丰州师中军之中。他手把一杆三尖两刃刀,牙尖锋锐,大杀四方。楚军亦气势如虹,更兼具骑兵之利,马踏刀削,枪挑棒打,挡者披靡。丰州师中军中伏大乱,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几近溃败。
昴日鸡一声长啸,声震寰宇,惊得四周的战马人立而起,马背上的楚军都被掀翻在地。火尖枪如毒龙出海,将撞到他面前的楚军先锋副将黄邦虎连人带马扎出了四个碗口粗的血窟窿。昴日鸡身后的掌旗兵奋力挥舞着将旗,竭力鼓舞士气,却被流矢所伤,连人带旗一齐栽倒。
悬于高处的参水猿此时也发现二师兄率领的先锋骑兵为火海所困,情势危殆。急忙调转葫芦的朝向,正要将手中的江海聚散青皮葫芦中的洪水引向楚营,灭火施救,却忽生警兆,急忙转过身子,正看到自雁阵中冲出两道青色剑光,直扑他而来。
刺客御剑而飞,几息间便逼近参水猿。参水猿定睛观瞧,见这二人头上均扎着阴阳髻,皆穿青色道袍,胸口处绣着一白一黑两条鲤鱼,俨然是青要山(8)门人的打扮。
来者分绕左右,作夹击之势。其中一人手执长剑,寒光闪烁,几欲脱手。另一个则握着一杆判官笔,与肩平举,看起来是个封经断脉的高手。
短兵相接,凶险无比,参水猿只得收回法宝,严正以待。执判官笔者此时已经贴身,也不报字号来历,提笔便打。执剑刺客则绕到了参水猿的身后,挽手蓄气,准备发动雷霆一击。
参水猿手无寸铁,又腹背受敌,稍有疏忽,只怕就要命丧当场。判官笔递到胸前,要破他的檀中大穴。参水猿却不躲避,只见他大嘴一张,“哇”的一声,一道水箭从喉中激射而出,喷在执笔道人的脸上。虽是水箭,却力沉势大,如一记重拳,顿时打得执笔道人口歪眼斜,鼻血长流,只好倒翻回避。
与此同时,身后剑客的飞剑也已脱手,剑光快若闪电,直刺参水猿后颈要害。参水猿并未回头,只是手掐剑诀,收起脚下的分水托天叉。失却神兵托举,他如同一块秤砣,自空中直接掉落了下去,一头扎进兆水之中,堪堪躲过了绝命死局,消失在了水涡之中。
丰州师前军深陷火海覆灭在即,中军也危若累卵行将崩溃,公子季冷汗淋漓,握着配剑剑柄的右手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苍白。
奎木狼向公子季微一拱手,调转马头,轻夹马腹,奔向坡后本阵之中,口中呼喝道:“击鼓!全军出击”。
(1)参水猿:西南朱天第七宿。流浪儿,小名板凳。使一杆分水托天叉和法宝江海聚散青葫芦,善喷水。
(2)肃海:中土东面的大海,四绝地之一。
(3)奎木狼:西北幽天第一宿。姓陈,单名一个浪字。使一口方天画戟。
(4)望北坡:兆水北岸的一处丘陵,易守难攻。
(5)娄金狗:西北幽天第二宿。胡儿,西方教弃徒,赤发卷髯,胡名为汪得福?神眷?拉西,惯用一杆奇门兵器月牙铲。
(6)昴日鸡:西方颢天第四宿。姓戴,名茂,字桑邕。使一杆火尖枪。
(7)靠旗:插在士卒背后的旗帜,通过染色和刺绣,起到区别部队藩属的作用,又称作护背旗。
(8)青要山:雁国境内的一座仙山福地,也是青要山道门的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