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国守军潮水般迅速退走,即便介卿骑都尉没有再率本镇军马来援,公子蛟依然不费吹灰之力,在十五日内扫清残敌游骑,光复了节州全境。
重归潭临城之际,公子蛟骑着自己的飞兽猼訑(1)一骑当先,他本就生得俊美,此时身着宝蓝色蚺皮罩甲,背披玄色丝绒披风,盔额上的独角高耸,更显意气风发,领受着全城百姓的叩拜。
巡城一周后,公子蛟与麾下一众将领回到设在天莘阁上的大帐,分宾主落座,随侍黄门还未来得及送上酒水,从平乐京奉王诏而来的御使便闯了进来。
公子蛟身披甲胄,不能施以全礼,只能单膝跪地,于帐中领受诏命。
御使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抽出捆扎整齐的诏书,却未启封。他上前一步,屈身靠近公子蛟,小声说道:“君上听闻黥蝶卫大败,对公子似有不满,但又不愿伤了公子的脸面,所以只传了道密诏予公子自阅”,说罢,将绢轴送到公子蛟面前,待其双手领受,便站直身子,大声道:“诏命已送抵潭临,臣先行告退”,御使朝公子蛟拱手一礼,再不停留,转身朝帐外走去。
公子蛟紧紧盯着御使的后背,直至他消失在帐帘之外,而后才低头看向手中的密诏,将其缓缓展开。公子蛟的眼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又隐隐带着恐惧之色,两只棕色的瞳仁轻微颤抖起来。
果不其然,楚王的斥责之句跃然于纸上,言辞激烈,令公子蛟不禁汗颜染襟,双颊似火。他自小便被这位王兄处处强压,不敢有丝毫忤逆,此时虽与其远隔千里,却依然有种被楚王耳提面命之感。
众将官讲公子蛟面色由喜转忧,脸颊上忽白忽赤,也都知晓密诏所言不善,各个心中忐忑,一并担忧起自己的前程来。
公子蛟小心翼翼地将密诏重新捆扎,紧握在掌心之中。他走回自己的交椅,将绢轴压在案头右侧,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恭贺公子”,节州门下议曹史王炳云率先打破沉寂,朝公子蛟拱手道:“重夺潭临城,复我旧都衣冠,此等大捷当速报平安京,以安君上”。
众将听闻也醒觉过来,都齐声附和,七嘴八舌称颂起公子蛟来。
公子蛟摇了摇手,止住诸亲随的奉承,“此事不提也罢,我那王兄早已知晓,可是一点儿也不满意”,又长叹一声,“我这份提督三州兵马的差事只怕干不长久了”。
听闻此言,阶下各路将官又再次噤声,都不知该如何劝谏。
“我听闻秋司衙门的奉常谢大人因劝谏王兄续弦,也被贬作损州督邮,去那穷山恶水之间招丁,还罚了三年的俸禄”,公子蛟似在自说自话,“我那王兄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秋官谢大人谪迁损州?”,议曹史王炳云惊异道:“谢大人不正是公子的岳丈泰山,君上难道丝毫不顾公子的脸面?”。
“或许正是因为谢大人与我有碍才落得如此下场”,公子蛟面色阴沉,“我岳丈历来谨小慎微,事必躬亲,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是颐养天年之际,却拜我所累,只怕要死在山中”。
公子蛟再次长叹一声,“我已然无望,但诸君一片赤诚,为我大楚兴衰抛头洒血,却只因在我麾下,恐也难保食禄,是我对不起你们”。
“公子待我等恩如再造”,“公子大恩”,阶下诸将官听到公子蛟的感叹,群情涌动,纷纷出言,以表忠心。
“是君上对不起俺们,与公子何尤”,一道粗粝的男声响起,大帐之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坐在公子蛟左首的一员黑毛悍将,方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正是从此人口中传出。
“吴必安!”,公子蛟见诸将噤若寒蝉,思索片刻后,马上责骂黑毛悍将道:“莫要妄语,诽谤君上,你怕是不要命了”。
“俺这条命是公子的给的,若是公子要俺的命,尽管拿去”,潭州门下御曹吴必安跳将起来,“若是旁人要拿,且来试试”。
“胡说”,公子蛟拍案而起,“你的命是娘生爹养,与我何干,莫要再乱说话”。
“若非公子抬爱,带俺从军,杀敌建功,俺爹俺娘早就饿死了。俺一家老小有今日的富贵,全丈公子”,吴必安并未听命闭嘴,扯着破锣嗓子,继续大声道:“俺不是贪生怕死不辨是非之徒,谁对俺好,谁又对不起俺,俺清楚的很,不像一些鼠辈,扯上身家富贵,就忘了自己姓什么”,说罢,故意瞪起一对三角吊睛眼,恶狠狠地扫视诸将。
“谁贪生怕死了,我等亦可为公子死战”,“戴兼愿为公子肝脑涂地”,“肖季齐誓与公子共同进退”,“君上不该如此对待公子”。诸将为吴必安所激,各个离席而起,争相表态,生怕落于人后。
“哼”,吴必安冷笑一声,抱手而立。公子蛟亦冷眼旁观,却不再拦阻诸将官乱言犯上。
整座大帐之中唯有一人伏案未起,掌中管素染墨不歇,将众将官的发言记录下来,正是议曹史王炳云。
“好,诸君对我的爱护,本公子已牢记于心,并命议曹史一一记下”,公子蛟以掌拍案,止住了诸将的放肆,众人这才惊醒,方才的失态已被记录在案,不觉冷汗淋漓,“我王兄天纵英才,自十四岁亲政以来,历三十年,广拓田垄,蓄存兵备,选贤任能,使我大楚雄盛七国,几可称霸中土”。
公子蛟走向大帐中央,继续说道:“只可惜英雄终有迟暮之时,诸卿只知奉常大人因劝谏君上而被贬,却不知若非王叔与六卿相救,我那岳丈只怕已然死在刀剑之下”。
“诸君更不知道,王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擅杀谏臣的原因”,公子蛟一改往日的软弱姿态,俾睨众将,“居然是因为君上想要将王位传给此次南巡途中收作义女的南蛮女子”。
此话一出,阶下诸将官面面相觑,兹事体大,谁也不敢轻信。
“昏聩如此,不可想象”,公子蛟拱手虚礼,“幸得八卿大人恪守忠直,抗命不受,才保我大楚社稷不乱。但我王兄持才傲物,刚愎自用,万事皆好专断独裁,自怕仅凭几位老大人,拦得住一时,也拦不住一世”。
“可怜我那老泰山,首当其冲,几乎因此丢了性命”,公子蛟再次长叹一声,旋即一扫沉郁,面朝南方,以手叩剑,大声道:“我已北联虢国,西诏庆国,并与三弟五成达成了共识,决计不可再任凭君上恣意妄为,颠倒国器,将各率所辖三州兵马,共赴兑州,劝王兄退位”。
公子蛟扫视阶下群臣,一字一顿地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1)猼訑:飞兽,羊首,四耳而九尾,以其皮披盖在身,可使人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