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襄馆户牖窄小,即便是赤精高悬的日子,馆内依旧要点灯照明。这里本是游园的嫔妃用以休憩荫庇之所在,虢王选在此处招见季政,自然是存着羞辱他的意思。
公子季垂手立于碧襄馆门外,披挂着全套朝服。长袍垂地,赤底银边,线条流畅利落,裁剪妥帖合身,将本不算高大的他托衬得挺拔过人。头冠上装饰着红衣凤头鸟的五尾长翎高高竖起,随风左右摇摆。
“宣”,随着一生尖锐刺耳的呼喝,碧襄馆的单扇侧门被随侍虢王的黄门宦官推开,“丰州太守季政觐见”。
传召的宦官避称爵位而直呼官名,自然又是受虢王的命令,对他的再一次羞辱。季政暗暗捏紧了拳头,却在指节发白之前放松下来。依礼拱手向馆内虚拜,然后提步趋前,随传诏的黄门令走进馆内。本就不甚宽敞的馆门还仅是半开,季政只能斜着肩膀,侧身穿过。
碧襄馆内灯火通明,沿东西两面墙壁一字排开的灯架台上都燃点着无烟清油。仲夏时节,本就酷暑难当,馆内更是铄石流金,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季政方才进来,额头上便已沁出了一层毛汗,浸染到额头上尚未痊愈的擦伤淤痕,引起一阵刺痛。
虢王端坐在临时搭建的王台之上,两旁各立有一支黄花梨木制的三脚架,架子上的铜盆中装着两块硕大的冰坨子。侍立于旁的宫娥手执长大的白鸿羽扇,将凉风扇向虢王。
“臣弟叩见君上”,季政沿着铺陈在地的锦毯走到碧襄馆正中间,脚下整好踩踏着一朵团花。他先是单膝跪下,而后俯首拜倒,以额触地。
“玩忽职守,弃城偷生,置丰州军民于倒悬,丢了祖宗的家业。季政,你犯下如此大罪,还敢称臣?”,虢王伯端低沉的声音经由王台放大,更显威吓。
公子季沉默不语,兀自跪伏于地,只盯着眼前的锦绣团花,仿佛没有听到虢王的斥责。
“自宣王后,两百年来,丰安城再未被楚军攻破过,今日却断送在你的手里,季政,你作何解释”,见季政无言以对,虢王继续追问道。
公子季依然如老僧入定,化石一般浑然不觉。唯有发际间不断有汗水渗出,顺着削瘦的脸颊流淌了下来,汇集于颌尖,而后滴落到团花地毯上,将原本鲜活艳丽的楚绣(1)花瓣染作了深色。
“啪”,见季政还是保持缄默,对他的责问充耳不闻,虢王恼羞成怒,用力拍打着王台的扶手,大声喝道:“季政,莫非以为孤王不敢杀你?”。
“非是不敢,君上知情重义,国人表率,自然是念及手足之情,不忍下此狠心罢了”,忽然,从碧襄馆外传来一阵悦耳的女声,随后单扇大门从外向内被人用力推开,仲夏的热风随之吹入馆中,刮过季政的后背,倒让他感到一丝清凉。
值守的黄门令正要上前呵斥,待看清来者是何人后,急忙退往一旁,大声向内通传道:“欢郡夫人觐见”。
碧襄馆内的众宦臣宫娥听到传宣,立刻跪伏在地,就连虢王伯端也不得不正襟危坐。
虢国尚红,王室宗亲皆爱红装,承宣而入的女官亦是一身红袍垂地,金蚕丝沿着衣襟袖边绣出繁复的云纹,华丽贵重不亚于虢王。
“老五,你王兄不过是与你玩笑,还不快起来”,红袍女官走到季政的右侧,大声笑道,忽然转喜为怒,呵斥起侍卫在旁的宦官:“你们这两个奴才还不快扶公子起身”。
“丰州失陷,兹事体大,怎能是玩笑。欢郡夫人,你少理朝政,不知厉害,切不可胡乱干涉”,虢王双眉紧锁,出言制止道:“还是请夫人先行移驾登仁宫,待孤了结此事,再设宴款待”。
“君上说得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懂国事”,欢郡夫人微微一叹,装出一副烦恼的样子,“彭姬还是回公家去,请粉侯(2)父子上朝,再与君上论政吧”。
“你!”,虢王面露愠色,倾身趋前,双手支在王台扶臂之上,似要发怒,最终却还是偃旗息鼓,重又向后靠倒,悻悻然道:“依大姐之意,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君上既然开口叫我大姐,那今天便不论国事,说些家常”,欢郡夫人笑道,又变脸责骂跪伏在旁的宦官,指桑骂换一般,“狗奴才,还不搬两张座椅,几副冰架过来,想让本宫站到几时?”。
众小黄门听罢,一齐望向虢王,见他不耐烦地挥手,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向侧廊,将储放其中的座椅盆架抬至馆中。
欢郡夫人亲自躬身将跪倒在地的季政扶了起来,见他头冠歪斜,满脸汗渍,乱发黏连在额角,急忙掏出方帕为其擦拭。
季政双目低垂,似不敢与之对视,只小声说了句:“姐姐”。
“老五,怎么搞得如此狼狈”,彭姬语带痛惜,一手为季政整理衣冠,一手紧紧拉住他的左臂,携他共同坐下,视虢王于无物。
虢王伯端微闭双眼,昂首瞟向一侧,也装作没有看见他二人的亲昵动作。
“大姐,国事也好,家常也罢,失却丰州有伤国本”,虢王待他二人端坐整齐,立刻开口道:“即便搬出昌平君一家老小作保,也难免要给百官一个交代”。
“何况粉侯族弟赵玄,如此年少英雄,也因季政指挥失当,命丧丰州”,虢王继续说道:“难道赵家老夫人不会找孤王要人?”。
“赵玄是个什么货色,君上不清楚,赵家难道也不明白。似赵玄这般的远枝旁叶,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死便死了,又有何人敢来找君上聒噪”,欢郡夫人双目灼灼地盯着季政,仔细察看他脸颊额角上的细微伤痕。
“君上听信谗臣武先之言,明知丰州孤城无援,兵力悬殊,也不愿遣将相救,难道就没有责任”,欢郡夫人看向虢王,言辞凌厉,“彭姬听闻老五困守丰安,本欲以身殉城,如果不是建章卫将他打晕,强行带回,不知君上此时还可以向谁耍威风”。
“老五敬君爱国,可昭日月,此等忠义非但不加以奖赏,还要追究他的责任,是何道理”,欢郡夫人得势不饶人,“还请君上三思而行”。
虢王似乎并未想到欢郡夫人会这么径直闯入碧襄馆护其幼弟,被她接连质问,一时语塞。
见虢王沉吟不语,欢郡夫人继续说道:“如若君上愿听彭姬之言,理应先清君侧,诛杀佞臣武先及其党羽。而后东交礼国,西拒雁国,乘柳楚交恶之际,调革、明夷、贲三州师,授予老五,夺回丰州”。
“荒谬”,听罢欢郡夫人所言,虢王双眉竖立,趋身向前,双掌重重地拍打着扶臂,“季政夸大其词,哪里有什么雁楚联军。前军探子接连回报,仅是雁国井州水师来犯,就吓得他弃城逃走,如此怯战懦夫,怎能再委以重任”。
“丰安城墙高垛厚,经营百年,如若只有一州兵马来犯,哪怕神兵天降,也难以攻破城防”,季政再也忍耐不住,出言反驳道:“君上虽不领兵事,难道也不知常理?”。
“大胆季政,居然出言讽刺孤王。依你之言,难道是孤王诬陷于你,故意将祖宗基业拱手送人?”,虢王大怒,拍案而起,高声呵斥。
“君上息怒,老五不是这个意思”,欢郡夫人见二人剑拔弩张,赶忙出言调停,“兵祸连年,士卒疲怠,军情不详不实是常有之事。君上与老五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也都是桓公的血脉。老五之武勇虽不及君上,却也不至于怯战私逃,君上又岂可仅凭一家之言就定老五如斯大罪?”。
虢王伯端不置可否,却返身落座,没有与季政继续对持。
见虢王再次偃旗息鼓,欢郡夫人借机道:“诚如君上所言,兹事体大,岂可决断于此等嫔妃私会之所在,不若他日朝议,请来满朝文武,共商此事,再作定夺”。
言罢又看向季政,“我与老五经年未见,今日必要与他好好饮宴一番。君上如不弃,也请移驾昌平君府,共叙手足之情”。
虢王瘫坐王台,似乎已经筋疲力尽,没有答话,只是朝他们挥了挥手,准许欢郡夫人与公子季离去。
欢郡夫人拉着公子季一并起身离座,双双朝虢王遥拜。尔后彭姬挽起季政的手臂,拉着他转身朝馆外走去。
未等欢郡夫人与公子季走出碧襄馆,虢王伯端浑厚的声音忽然从他二人身后传来:“季政北调同人州尝沙关,迁游击将军,戍守金刚滩(3),即日启程”。
(1)楚绣:楚国节州一带刺绣的统称。楚国盛产蚕丝,刺绣工坊也因此遍及城乡。绣品形象生动逼真,质感强烈,特别擅长制作花鸟猛兽等图案,位列中土四大名绣之一。
(2)粉侯:指代驸马。此文中所指为虢昌平君。
(3)金刚滩:又称北漠,四绝地之一,是一片连绵千里的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