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有些后悔答应与贝鲁特等人同行,却又不忍半道抛下他们。如若孤身上路,她大可御剑飞行,如此一来虽然耗损心神,却有远超骑兽的速度,也无需时刻担心脚下密布的溶洞,不用像这几日一般步步为营。原本两日便可抵达的狱门关,硬是拖到了第七天才出现在地平线上。
青衣盘起双腿,背对着将要熄灭的营火,用海龙皮仔细擦拭着临行前师父赐予的无铭宝剑。剑长五尺四寸,阔约三指,在橙红的火焰照耀下,却反射出阵阵青色冷光,不知是何种金属铸成。
南方的天空已经发白,赤精就要从群山中升起,贝鲁特等人还在酣睡,虽然他们的身体较之常人显得更为强壮,但在这初夏湿热的空气中疾行,依然将他们折磨得疲惫不堪。
妖精少女伊瑞丝最先醒来,她绷直腰杆,双手撑地,抬起屁股,像只螃蟹一样,轻巧地挪到青衣身边再次坐下,然后从挂在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两块被其称为甜根的植物根茎,将其中一份递给青衣。两只尖细的长耳朵微微颤动,格外引人注目,“辛苦了,独自守夜很寂寞吧”。
因为穿越草海的时间被拉长了数倍,青衣带的粮水早已耗尽,这几日,她都是靠贝鲁特等人所带的食物充饥,早已熟悉他们的口味。青衣从伊瑞丝手中接过甜根,回答道:“习惯了,我在家里的时候也常常半夜出门,独自上山打猎。最狡猾也最漂亮的火蟒只在午夜才出洞觅食,你看,这就是用火蟒皮做的”,青衣轻轻咬住甜根,伸手从皮围裙中拔出短剑展示给伊瑞丝看,赤红色的皮剑鞘即使在夜里依旧妖艳如血,每一块鳞片都有着红宝石般的质感。
伊瑞丝伸手欲接,却发现青衣并没有将短剑交到她手里的意思,只好翻转手掌,轻抚剑鞘。虽说是蟒皮,却能感觉到阵阵热力传来,不似冷血的爬虫,更不像是死物。
“果然是稀罕的宝贝,难怪你如此紧张”,伊瑞丝收回了搭在剑鞘上的右手,转过头去,望向远处的狱门关,不再与青衣说话。
青衣自然听出了她话中夹带的不满,也不想解释,心中暗暗想道:“萍水相逢,很快就要各奔西东,何必多费口舌”。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沉默,细细咀嚼着自己的那一份甜根,又等了半个时辰,其他五人这才一一醒转。火神祭司乌希安甫一睁眼,便大声喊饿,扒拉起贝鲁特,找他要吃的。被称作“南风”的艾利甘迪尔盘坐在地上,依然藏在乌黑的斗篷里。他似乎并未睡醒,露在外面的一对血红色瞳孔似乎还蒙着一层水汽。
云杜向营火中洒入了些黑色的粉末,使火苗重新旺盛起来。他把锡皮水壶挂到横架在火堆上方的柴条上,让壶底悬垂在外焰之中。壶内的液体很快沸腾起来,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青衣尝过壶中的液体,味道像极了龙尾氏的龙老花常年熬煮的草药,又涩又苦。她漱了整整一囊清水,才涤尽舌根的苦味。这是唯一一种让青衣不能接受的异域饮食。
如此难以下咽的东西,云杜却甘之如饴,每当生起营火,他必定要先热上一壶,呼唤众人同饮,认真品尝,仿佛是种享受。
贝鲁特这一次颇为大方地从他的空间宝物中取出了不少食物,摆满了整张地毯,“马上就要回到文明的怀抱,不用再计算口粮,大家伙敞开了吃”。
不用他招呼,乌希安已经扑了上去,左手抓住一条熏鲑鱼,右手搂起一串烤大蒜,张开血盆大口,一刻不歇地大嚼了起来。
伊瑞丝把还没吃完的甜根咬在嘴边,环抱双手,鄙夷地看着乌希安,会讲话的大眼睛仿佛在嘲笑着,“瞧这只贪吃的野猪”。
青衣从餐席上拿起一片被他们称作吐司的烤馍片,小口地咬着,一边好奇地问贝鲁特:“他不是祭司吗?为什么从来没见他拜过神灵”。
没等贝鲁特回答,满嘴熏鱼碎屑的乌希安插话道:“赞美火神,吃掉这些被神祝福过的烤鱼烤肉烤洋葱就是最好的祈祷”,说完,又抢过一条赤红的火腿送到嘴边。
青衣被他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又长又亮的眼睛弯作两轮新月,让贝鲁特惊艳不已。
褚下别一突然冷哼了一声,“在我的家乡,像你这样的神棍活不过一晚”。褚下别一从醒来开始,便一直面朝东方跪坐,在自备的一张小席子上摆好骨粉,丁子油,棉布等物什,解下腰间的佩刀,仔细地给刀刃打粉润脂,一板一眼,每一个动作都简洁精确,仿佛他才是礼拜的祭司,正在举办一场神圣的法事。
“你如果回到了老家,也活不过一晚”,乌希安满不在乎地回应道,“不然又何必厚颜无耻的跟着我们逃出来”。
褚下别一双手紧握刀柄,朝乌希安怒目而视。乌希安也抛下被他咬下大半的火腿,抓起丢在一旁的战锤。
“够了!”,云杜提着滚烫的锡壶拦在他们中间,大声呵斥道:“还没闹够吗?忘了这几日你们给青衣小姐添了多少麻烦?”,说罢对青衣微微颔首,以示歉意。
青衣微微一笑,还之以礼。褚下别一和乌希安也不再针锋相对,擦刀的擦刀,吃肉的吃肉,停止了吵闹。
“青衣小姐,又让你看笑话了”,贝鲁特尴尬地陪着笑脸。
“没事,我在家里的时候,也常常跟师弟打闹”,青衣忽然想起了熊罴金童,不知道他有没有惹师父生气。
“青衣小姐,不知我们何时可以入关”,云杜将锡壶中的黑色液体倒进两个锡制的小方杯里,端到了青衣面前,“来一口热的?”。
青衣急忙朝他摇手,掂了掂起自己的水囊,谢绝了他的好意,回答道:“我听部落的人说,狱门关每日辰时开门,酉时闭户,我们现在动身,应该能够赶在午时之前抵达”。见云杜一脸的迷惑,青衣又解释道:“就是你们常说的十二点之前到达狱门关”。
“赞美火神,终于要离开这片该用大火烧个干净的草地了”,乌希安咽下最后一口火腿,拄着战锤站了起来,“贝鲁特,把这块烤牛排收起来,还有那条熏鱼,别吃了,我们快出发吧”。
“好吧”,贝鲁特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身穿的软皮甲,拍去斗篷上的碎麦屑,看向青衣,问道:“青衣小姐,您是否已经用罢早餐”。
青衣对他点了点头,一旁的妖精少女却嚷嚷着自己还没吃,一屁股坐到地毯上,抓起一串玛瑙葡萄,一颗一颗地慢慢拧下,放进嘴里。
褚下别一擦拭完长刀,从怀里掏出一团捏紧的米饭,细嚼慢咽起来,也没有准备出发的打算。只有“南风”勒紧了斗篷,面向狱门关的方向。他好像什么都没吃,只是背对着众人喝了些清水,难怪他如此干瘦。
青衣背起自己的行囊,扎紧皮围裙,压牢了夹在皮裙内侧的短剑,将无铭剑握在右手,朝贝鲁特和云杜拱手道:“诸位,前方地势平坦,土深岩厚,再无跌落溶洞的危险。从狱门关进入楚国后,只需沿官道北上,每隔百里便有驿站指路,已经用不着青衣再作向导了。况且青衣西去庆国,与诸位并不同路,不如就此别过”。说罢,轻拍剑鞘,无铭剑自行飞出,悬浮在青衣面前。
“青衣小姐”,贝鲁特想要挽留青衣同行,却又想不出理由,一时语塞。这几日一直缠着青衣,询问御剑飞行原理的云杜此时也默不作声,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只有火神祭司乌希安走到青衣面前,正襟衣冠,郑重地说道:“青衣小姐,你是长夜里不灭的火焰,黑暗中的光明,愿他日再见之时,你的火种依然明亮。火神祝福你”。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神”,青衣跳上飞剑,再次向着众人拱手施礼,“暂且别过,后会有期”。
“哎!”,贝鲁特还想说些什么,青衣却已如风中落叶般滑了出去,将他们抛在了脑后。
青衣全力运转持盈决,无铭剑剑身蒙上了一层绿光,划破空气,追风逐日,带着她狂风般飞向狱门关,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越过百里。
在关外的五里亭外,青衣降下飞剑,将其收归剑鞘,斜插回腰间,改为徒步行走。她本不须依照世俗的规矩过关,只因为初次踏上华族的地盘,对中土的事物皆存着一分好奇,又不想引人注意,这才舍弃飞行,走向狱门关。
狱门关外已经聚集了近百人,大多是沿狱麓山南麓散居的农户,挑着自家种的农产入关赶集。另有一队来自倭夷的商队,其中几人应是护镖的武士,穿着打扮以及反插在腰间的佩刀形制都和青衣早几日救下的浪人褚下别一相似,只是罩衣背后刺绣的文字略有不同。
青衣毕竟所学有限,认不得倭夷文,也就不再关心。踱步到城墙下的阴凉处立定,等候开关。
不知为何,关门并未在辰时正点打开。在外等候入关的农户商队吵闹起来,却又无可奈何。青衣却不以为意,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耐心地等待着。
直拖到将近午时,关内才传出一阵鼓响,镶嵌着七七四十九个人头大小铜钉的对开大门缓缓向外推动。四个军士手执长戈跑了出来,在大门外分列左右,一边站定两人。
青衣看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农户在关门大开后自觉排成了一行,她也入乡随俗,走到了队伍的末尾,好奇地偏头看向关内。
狱门关门宽五丈,恢弘大气,本可以容纳十骑并排出城,此时,却因门内横陈了杉木拒马,只留下了丈余的间隙。间隙中又放置着一张柴木条案,使得入口变得更为狭窄。案上摆有方屉和插满了路牌的竹筒,案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染作蓝色的吏服。本地的染坊技术拙劣,染出的蓝布深浅不一,看上去斑驳不匀。
蓝袍小吏见门外的农户排好了队列,从衣袖中扯出一块木牌,立在柴木条案一角。木牌上沾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廿文”。
农户中有识字的大声念了出来,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似乎农户对这个价钱很不满意,开始的小声嘟囔,慢慢地变成了大声咒骂。本来整齐的队伍乱作一团,几个年轻力壮的农户挤到了前面,抓住守关兵丁横架在前阻挡人群的长戈,隐隐有抢夺兵器,冲击关隘之势。
青衣张耳细听,才知原来今天入城的人头税比平素翻了一倍,难怪群情激愤。司税的小吏见农户们恶形恶状地围了上来,立刻拍案而起,大声吼叫道:“今上正与柳虢二贼交战,时值社稷存亡之秋,匹夫份当尽责。尔等刁民不思报国,还敢在此聒噪,统统给我抓起来,充军!”。
随着他的一声大喝,狱门关内突然冲出一彪人马,似乎早有准备,皆披挂着齐整的蓝盔蓝甲,各执兵器绳索扑向门外聚集的农户。城墙上也站起一排士兵,手托劲弩,箭在弦上,瞄准了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