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江浊浪排空,风雪从江上吹过,两岸山在夜色中峦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李宣尘一路咳嗽着,从龙王庙到了梦华江畔。
他走的很是缓慢,似乎刚才的御刀屠虎让他旧伤迸发,以至于身后的雪路,都染了梅红点了点。
到了江畔,李宣尘捂着胸口找了块石头坐下,微闭着眼睛,神情平静。巨石临江而立,水浪从石头旁拍击而过,汇入滚滚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李宣尘一动不动,如同坐化了似的,只有大氅在江风中呼呼拉扯。
飞雪愈发的大了。
楚敦煌三人藏身在一处松树林里,王自成啧啧出声,低声道:“看着病怏怏的一个人,竟然还是修行者,江南果然卧虎藏龙,不可小觑呀!”
楚敦煌叹道:“以气御物,却如此年轻,真是了不得。”
这话刚刚说出口,徐秀海就白了他一眼,心中气窒......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年纪轻轻就以气御物,合着他当自己戒指里的那柄瘦剑是摆设?不过楚敦煌有心藏着,徐秀海也不点破,只是凝重道:“这个人与北冥神教的关系定然匪浅。”
“废话,用你说!”王自成用胳膊肘拱了一下徐秀海,道:“说点有用的。”
徐秀海沉默,片刻对王自成道:“他的伤在小腹,但手按的是胸口。”
王自成和楚敦煌都愣了一下,忍不住抬眼看过去,果然看到那人小腹有淡淡的血丝渗出,可右手摁着的,却是胸口心房处。王自成嘿了一声,叹道:“见了鬼了!”
楚敦煌点点头道:“事有怪异,咱们先按兵不动。”
李宣尘是个很年轻的人,看脸,年纪大概只在二十四五上下,细细的胡茬长在唇角,显然经过打理,但仍显青涩。他有着一张很适合做书生的瘦脸,眉毛稍粗重一些,斜斜飞进鬓角,头发裹在后脑,是很常见的江南人氏打扮。他个头中等,可能是因为伤重的缘故,微微躬着身子,小腹有鲜血绵延出来,滴落在雪地上。
时近后夜,江水滔滔,西边百丈处有渡锁横江,在黑夜中拉出一条模糊的黑影,绵延向对岸。
又过了些时候,李宣尘眉头微微耸动,忽然道:“诸位可来迟了。”
随着他这话说出口,风雪之中骤然出现三个黑袍人。这三个黑袍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只能看到满天的大雪里,他们斜斜掠下,轻身功夫显然登峰造极,落的缥缈灵动,仿佛御风而下。
楚敦煌三人一愣,表情严肃的向后退了退,用松针掩住身子,目不转睛的看去。
不速而来的三人落地无声,似雪花坠入凡尘,潇洒的一塌糊涂。只是三个人的装扮实在不够那份潇洒的意境,平白落了下乘。三个人都是宽大的黑袍,袍子下摆垂地,上面有连衣大帽,将头颅掩的实实在在,显得有些诡异和低调。
王自成唇语道:“教徒?”
楚敦煌摇了摇头,徐秀海皱了皱眉。
“尚不可知。”楚敦煌也唇语,于是徐秀海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
李宣尘似乎很不喜欢这些人的做派,嗤笑了一声,道:“摘了帽子也没人认识你们,这副打扮反而令人想入非非。”
来人一前两后,站成了一个三角形。听见李宣尘的挖苦,也不着恼,只是为首的人轻声道:“你杀了人。”
“说的跟你没杀过似的。”李宣尘冷笑一声:“跟着我的几个小喽啰,要不是你们拦着,我早就杀了!”
为首那人声音冰冷,道:“容易暴露行踪。”
李宣尘再一次嗤笑,扭过头去,显然格外不屑。
那三个黑袍人说话格外的别扭,就像是用框架规定好了一样,没有感情,生硬冰冷,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听得人既难受又尴尬。但那三个黑袍人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这个缺点,继续道:“约定时间已到,交东西吧。”
李宣尘嘿然一笑,道:“急什么,东西早晚都是你们的,先让我看看银子够不够。”
楚敦煌三人一愣,心想“银子?”,三个少年对视一眼,觉得有些荒诞。修行中人要什么银子?即便不是修行中人,看他这样子,起码也是个游戏江湖的风尘侠客,要银子干嘛?铜臭和高手放在一起,总是格格不入的画风。
黑袍人沉默,后面左手边一人从袖中掏出一个匣子,低声道:“十万两。”
李宣尘扬了扬脸,那人便将匣子抛过来。他接过手去,打开翻着看了看,笑道:“不错,一厘不少,但是现在行情不同,涨价了,起码二十万!”
着价涨的令人措手不及,首位的黑袍人明显有些愣神,继而阴沉着语气问道:“什么行情!”
“什么行情?”李宣尘笑了,道:“我被静王府的修门供奉伤了身子,方才杀跟屁虫的时候又牵动了气机,你问我什么行情?是不是要老子把衣服脱了让你们看看伤口,才懂现而今是什么行情?”
黑袍人沉默了,片刻后道:“钱未备够,十二万可否?”
“十八万!”
“十三万。”
“十七万。”
“十四......十五万!”
“成交,十五万。”李宣尘笑眯眯的点点头,叹道:“跟你们做生意真真不爽快,既然要东西,就要有一掷千金的豪气,三四万的价格还要缠来磨去,啧啧啧啧......”
黑袍人并不搭话,而是另将一卷银钞扔给了他。李宣尘接过去,但当他的手指刚刚碰到银钞时,脸色便是一变,整个人双眉皱起,接银钞的左手掌心朝内,向银钞反手击打了一下。银钞来势一顿,斜斜向下方冲去,而李宣尘的右手已经游下,顺手抄了起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但李宣尘本身却气血翻涌,忍不住又吐了口鲜血,落地斑斑梅红,望之美艳。
李宣尘用手捂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嘿然笑道:“真是小家子气。”
黑袍人不说话,而是张开了手。
李宣尘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大氅解开。
王自成一惊,唇语道:“这小子难道是打不过要出卖色相?”
楚敦煌好险没喷血,无力的唇语:“滚你大爷。”
徐秀海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把那句“滚你们俩大爷”给咽了回去。
解开大氅后的李宣尘把手伸进中单,在胸口摸来摸去,表情有点不舍,也有点难过。他表情相当丰富,好似在瘙痒,又似胸口中箭,但磨磨蹭蹭,就是不把东西拿出来。好半晌,黑袍人终于没了耐性,重重的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真是没耐性的家伙。”李宣尘叨叨了一句牢骚,将手拿出来,他的手指之间,赫然提着一颗直径不过一寸的鲜红色珠子。似珍珠,但色艳过之,似夜明珠,可大小次之......王自成和徐秀海皱起眉头,不禁纳罕起这东西是什么玩意儿,竟值得十五万两银子。
只有楚敦煌表情精彩丰富不亚于李宣尘,他低下头,心中惊雷滚过。
李宣尘拿出来的,赫然是一颗惊云宴神果,就是菜园子里童伯让自己种的,《神明山草集注》中记载的,已经灭绝了的碧落海惊云宴神果。
“绝对的物超所值!”李宣尘嘿然一笑,将果子抛了出去:“一百年前这东西就绝迹了,你就是跑到碧落海也找不着第二颗去。”
黑袍人接过果子,收入腰间的一只酒樽里去,淡淡道:“我们知道的比你清楚。”
李宣尘冷笑,闭上眼不再看他们。
黑袍人既然拿到了东西,自然不再多说什么,当下便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之中。
李宣尘睁着眼,高喊道:“慢走了,不送了,大雪当心路滑,前面有个龙王庙可以避雪的!几位好走,日后有空请几位喝酒啊,帮我替你们教主问声好,改日有机会我去拜访他老人家......”李宣尘闲不住嘴似的,滔滔不绝,一直说到几个人再也看不见了,才住了口,然后大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讥讽嘲笑。
他把手伸进胸口,慢慢拿出来,手指间赫然提着又一颗艳红色的圆珠子。
“妈的,趁着老子有伤威胁老子?”李宣尘嘿然一笑,眼中诡诈色彩一闪而过。
“嘿,这小子偷梁换柱啊!”王自成立马明白了李宣尘的举动,不禁唇语道:“忒不地道了......不过我挺喜欢!”
楚敦煌也唇语道:“此人看来和那些黑袍人并不在同一阵线,或许咱们有机可乘!”
徐秀海终于忍不住了,一人给了一巴掌,压低声音和愤怒道:“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看不懂你们的唇语!”
楚敦煌一愣,王自成已经尴尬的吃吃笑了两声。楚敦煌将方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轻声道:“要不要现身?”
王自成扒开松针,向徐秀海问道:“你看呢?”
“啊?”徐秀海一愣!
李宣尘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眼睛剑一般扫了过去,叫道:“谁!”顿了一顿,又喊道:“滚出来!”说话的功夫,他右手食中两指并拢,横扫而出。刹那间,风雪弥漫,形成了一股极为强悍的劲风,呼呼啦啦吹向松林。
然后三个狼狈的身影便从林子里蹿了出来。
他们还在对话!
“问你你就回答,说什么‘啊’呀!”
“这事我觉得不能怪秀海,他一直一个人,不懂配合也正常嘛!”
“我也一个人过,我不懂配合啦?”
“你不一样,你比较贱!”
“楚敦煌你大爷!”
李宣尘目瞪口呆的看着三个少年人嘈嘈切切破口大骂相互推诿,一时间嘴巴都合不上了。半晌功夫,他才反应过来,盖上自己的嘴巴,脸色阴沉下来,道:“哪里来的毛孩子!”
“问你呢!”王自成没好气的瞪了楚敦煌一眼。
楚敦煌嘿然一笑,有点不好意思的朝李宣尘道:“我等三人,自远道而来,叨扰了这位大哥,十分抱歉。我等想和大哥请教点事,望大哥不吝赐教。”
李宣尘眸中精光一闪,明显不相信楚敦煌这半生不熟的寒暄,但他倒也忍得住性子,不急不缓道:“请教什么啊?”
“方才那三个人,大哥可知道是什么来头?”
李宣尘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问道:“你们在这待多久了?”
王自成接口道:“也不久,最多就是一个时辰吧。”说着,他又沉吟了片刻,改口道:“也许是一个半时辰,夜里不好计时,瞎蒙的!”
楚敦煌点了点头。
李宣尘眯了眯眼。
一个半时辰......那就说明,方才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已尽收眼底!这三个毛头小子,是什么时候跟着自己的?为什么偏偏一点都不曾察觉。难道真的是自己伤重,功力退化了吗!而且,这仨货想干嘛?趁火打劫还是别的?想到这,李宣尘笑了起来,轻声问道:“你们还想问什么啊?”
楚敦煌问道:“刚才那三位是什么来头?大哥和这三位是什么关系?大哥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家在何处何方?您提到的静王府和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嗯......目前就那么多问题,还望大哥赐教。”问题连珠炮一样,脱口而很出,好险没把李宣尘气的气绝身亡。什么叫目前就那么多问题?少年郎你是查户籍吗?
李宣尘嘿然道:“我若是不回答呢?”
楚敦煌为难道:“不好吧......”
李宣尘:“挺好的。”
楚敦煌:“不好吧......”
李宣尘:“挺好的。”
王自成捂脸道:“敦煌你从哪学来的这套江湖寒暄?”
“教官发的《天下行走》卷宗啊,咱们前辈们都是这么说的!”楚敦煌挠了挠头:“这样不显得老江湖一些吗?”
“楚敦煌你能再蠢点吗?”王自成哀叹道:“这是几十年前的老卷宗了好吗?我在北方和半狼族打招呼都不用这些切口了好吗!”
“那你不跟我说。”楚敦煌有点气恼。
王自成一副关爱智障的表情,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徐秀海无可救药的摇了摇头,嗖的一声消失在了两人背后,下一刻陡然出现在李宣尘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弹出一柄雪亮的斩马刀,整个人飞跃而起,在距离他还有三丈时便狠狠劈下,北海破浪刀的刀气化作弧光,朝李宣尘斩去。
李宣尘轻蔑一笑,食指单指点出,一道锋锐的气机在风雪中朝刀锋卷起的弧光落去,好似针透铁板,哗的一声散去了凌厉刀气。
修门中人,对抗武夫,简直是宰鸡杀狗。
可下一刻,他整个人寒毛倒竖。
因为一柄弯刀,从背后而来斜斜切向他的脖子,停在了他皮肉之上,甚至刀锋还隐隐有向里切下的冲动。
一个穿着褐色麻衣的少年,骑着一头巨狼,表情冷漠如雪。
徐秀海收刀,瞥了楚敦煌和王自成一眼,淡淡道:“问吧。”
好一场江上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