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的少年将草原上的日光染成了褐色,他背靠着阳光,巨狼在他的身边神色有些慵懒,仿佛一条大狗。
楚敦煌听见少年说了一句话,鼻音浓重,是他听不懂的半狼族语言。他仰起头,巨狼宽大的脊背和少年褐色的麻衣像是远方山峦起伏的剪影,让他一时间有些发愣。而麻衣少年也意识到了楚敦煌的发愣,于是便抿了抿嘴唇,将右手掌放在左肩头,轻轻捶了捶。这种半狼族的礼仪在草原上是通用的肢体语言,但对于楚敦煌而言,却有些晦涩了。于是楚敦煌皱了皱眉,轻声道:“什么?”
“南朝人?”少年愣了一下,说出的话便是有些拗口的南朝话了。他看了一眼楚敦煌怀中灰色的骨灰坛,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在说,谢谢你。”
“谢我?”
“嗯,谢谢你救了我。”麻衣少年重重点头,古铜色的皮肤上带着一种严肃的情绪。他的个头堪堪高过楚敦煌半个头,但眉目中的坚忍和执拗却同楚敦煌如出一辙。
楚敦煌想起了昨夜客栈院中被“魇绣”拦腰斩去时的场景,他的眉头略松动了一下,说了声“不用。”
“不能不用。”麻衣少年摇摇头,他身边的巨狼懒洋洋的蹲坐在地上,略耷拉着眼皮眺望着远方的丛林。少年拽住巨狼下颌的银白色毛发,生生的把它的头扯了过来,面向楚敦煌:“我们兄弟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十几年都是这个样子,所以不能不用。”
巨狼“啊呜”了一声,像是在应麻衣少年的景,不过声音也显得有些懒散,少年眉头皱了一下,握住拳头跳起来在巨狼的头上捶了一下。
巨狼再次“啊呜”了一声,不过这次声调就有些柔和了,仿佛是麻衣少年给它下了命令,它很庄重的朝楚敦煌垂下了头。
像是儿时玩伴在闹脾气般的场景让楚敦煌的心忽然有了些温柔的感觉,麻衣少年脸上认真的情绪让他一下子想起了住在王宫深处训导王族礼仪的老夫人。
“你为什么要杀巫祭呢?”楚敦煌问道。
“他伤了我兄弟。”麻衣少年答道,一边踢了踢巨狼,于是巨狼抬起脚,楚敦煌便看见那一道格外醒目的伤疤。楚敦煌点点头,却又瞥见了少年脖颈、肩头、手腕处密密麻麻的伤口,那些伤口有的已经止住了血,有的却仍旧渗着血珠子,他皱了皱眉头。
麻衣少年轻声道:“我们向来如此,有仇必报,从不等待,而且是疯狂报复,不死不休。”少年语气中有着不符合其年龄的干脆和暴戾,顿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草地,又道:“不这样,很难活下来。只有让别人知道你不好惹,下场很严重,才没有人会去惹你,活着才比较容易。”
楚敦煌愣了一下,轻声喃喃道:“有仇必报,从不等待吗......”
少年抬起头,忽然从楚敦煌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浓重的,化不开的迷惘和难过。楚敦煌轻轻坐在草地上,怀抱北海天心和罗安的骨灰。这些情绪让麻衣少年原本想要说的话统统堵塞在了喉咙里,一下子烟消云散。游走在广袤草原上的独行少年有着楚敦煌所不具备的求生意志和能力,却同样无法理解楚敦煌小小年纪便承担的父母之仇,亡国之痛。
这样的情绪,他只在一名老的不像话的游吟诗人的眼中看到过。当诗人烂醉如泥的时候,借着深秋草原上淡黄色的月亮,老诗人狂歌痛饮,用沧桑嘶哑的声音歌吟百年前的战争与厮杀。那是记载于古老史诗中的战争,南方王朝在伟大的天子领导下,挥剑北征,从者百万。那群盔甲狰狞的兵勇用嗜血般的疯狂横扫草原,半狼族第一次折断了往日的骄傲,只能仓皇的躲入峡谷与沙漠,呜咽的****流血的伤口。
老诗人说,那是国之殇。
少年从没有想过,在傍晚如锦的云霞里,他竟然会从一个南朝人的眼睛里看到这种让他感觉甚至有些神圣的伤痛。这种伤痛似乎会蔓延,使他情不自禁的低下眼皮,安静的坐在了楚敦煌的旁边。慵懒的巨狼支棱了一下耳朵,拖着巨大的身躯轻轻的走到了少年的身边,也卧了下来,将头颅朝向背对霞光的地方,狗模狗样。
当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两个人回想起无垠的草原上,浩大的霞光下,三个影子紧紧依偎却又无比孤独的坐在一起时的场景,都觉得那似乎是一个梦。
当楚敦煌回过神来的时候,落日只剩下了一抹淡淡的紫色霞光游弋在天边。草原上的风开始带着秋日里的微寒扑面而来,还需一段时间,月亮才会爬上来。他想动一动,却忽然发现肩膀有些沉,扭过头,则是麻衣少年酣睡着的脸,以及巨狼幽蓝色的眼睛。
巨狼似乎有些不开心,看到楚敦煌转头过来便伸出脑袋,叼住麻衣少年的衣服,将他拖向自己,然后稳稳的放在脖颈最柔软的那片毛上。还不忘了用眼白扫了楚敦煌一眼。
多日来,一直被几近绝望的情绪深埋的楚敦煌忽然忍不住想笑,轻轻吐了一口气。
麻衣少年动了一下,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它叫什么名字?”楚敦煌看着巨狼,向麻衣少年问道,“它应该是你养的吧。”
“不。”麻衣少年愣了愣,继而道:“它不是我养的,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停了一停,好像是怕楚敦煌没有听明白,少年又加以解释道:“我在狼窝里长大,我和他,喝的是一个妈妈的奶。”
“狼孩?”楚敦煌有些惊讶,身为王子,他听说过很多地方都有狼孩的故事。但很多狼孩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无法长大,而眼前的少年,却如此令人不可思议。
“对。”少年点头,抚摸了一下巨狼的毛发,“我叫他阿布,他没有名字,阿布是哥哥的意思。”
“哥哥......”楚敦煌点头道:“真好,你还有个兄弟。”
“你呢?”
“我?我也有很多兄弟,可是他们都被人杀了。”楚敦煌重重吐出这几个字,一个杀仿佛是要从嘴里炸出来。
少年忽然觉得四周的空气“咻”的一声有些遽然静谧,他隐约感到自己似乎问了一个格外没营养的问题,于是他问道:“你要报仇吗?”说完这句话,少年又继续道:“我可以帮你报仇,还你的救命之恩!”
楚敦煌摇了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报仇,我要先离开这里,去一个地方等待长大,然后再找到我的亲人,那个时候我才能报仇。”
“你要去哪?”
“去洛城。”
“我和你一起去。”两个人的对话像是擂台上你来我往的刀剑套路,不带迟滞,没有思考,仿佛完全是下意识的一问一答。楚敦煌一下子被眼前麻衣少年果断的思维给吓住了,他愣在原地,半晌才迷惘道:“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
“还你的恩。”少年拍了拍阿布,阿布抬起头,朝着初升的月亮长啸起来,声音激越明亮,直入游荡的云朵之间。狼的啸声在草原上引起了几声应和,不过那些声音听起来就较为辽远和淡弱了,浑不似阿布的穿透力如箭如矛。不过就算如此,狼群彼此间的回应也是激荡在山丘和月色中,听起来就像是粗犷的将士擂鼓而歌。
楚敦煌看着麻衣的少年正在认真聆听狼啸,不时还会自己扯起嗓子啸出一段悠远绵长的狼嗥来。他和身边的阿布一前一后,又或双声齐鸣,霸气的让其余的狼嚎听起来如同瑟瑟发抖的臣服之音。
在这个月色初升的夜晚,楚敦煌第一次感受到了与帝国不同的,来自草原的粗犷和豪放。宽大的草原像是父王常说的男人的胸怀,苍茫的月色像是雪山顶上只属于天神的荣光,眼前的少年与狼,像是故事中游走在大海和山脉间的侠客。
这是王宫中温柔的母亲,伟岸的父亲,亲切的姐姐都不曾给予过他的情绪。他所不知道的是,每一个男人的成长中,都会遇到如今晚般令他觉得心口荡漾起来的冲动,也许会晚,但不会没有。他忽然想到一个王族中并不会常用的词汇。
朋友。
楚敦煌坐在草地上,秋日微寒的气息像是祭司召唤的精灵在身周游动,霜一样的月光将远处的森林披上淡白色的轻纱。起伏的草丘有着令人着迷的曲线,清越的啸声此起彼伏,荡漾的如同清澈的湖水。
楚敦煌开口问道:“嘿,你叫什么名字?”
麻衣少年吐出沉在小腹的最后一段气,转过头来,巨狼舔了舔舌头,眼珠似幽蓝的宝石熠熠生辉。
“敏达。”麻衣少年伸出右掌,拍了拍胸脯。那声音像是用钢刀的吞口捶击刚做好的牛皮鼓,沉闷而有力。然后紧接着,他就听见了楚敦煌用纯正的南朝音一字一顿的说:“楚,敦,煌。”同样的,这个皮肤略白的年轻人,伸出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这一刻,楚敦煌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北海天心,眼神清澈而笃定。
敏达。
楚敦煌。
“明天清晨,我们一起去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