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凌烟渡口,大雪纷飞。
这场下于重光十六年冬的雪整整持续了六天,这是江南的第一场雪,也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因为这场雪,凌烟渡口入夜后马上封闭,来往梦化江两岸的商旅、行客全部滞留在渡口,等待着第二天的太阳,也等待着大雪的停止。
渡口的东北角,建着一座年岁久远的龙王庙,供奉的是江龙王,泥塑胎身,上面描的胎彩已经斑驳掉落。龙王庙不大,分为一正两偏三殿,而今坍圮的厉害,和一殿也没什么区别了。此番被风雪挡在凌烟渡口的客人,都聚拢在龙王庙中避雪,点上几堆篝火,三三两两拥在一处,打科插诨,逗笑调侃,打发时间。
王五就是其中的一个。
王五家住江南怜光府,是怜光府欣州城的一名茶农,年初与同乡长辈北上贩茶,辗转数省,直到年尾才启程回乡。本来过了梦华江,离家就不远了,谁知道被这****的风雪拦在渡口,只能望江兴叹。
王五是个中等身材的憨实汉子,穿着厚厚的棉衣,同天南海北的客人挤在一处,拿着一根枯枝翻弄篝火,笑着冲身旁的人道:“从重光元年开始,到现在,十六年里我从未见过似今年这般大的雪。人都说瑞雪兆丰年,不知道明年会不会仓禀丰实。”
一个粗嗓子客人也笑道:“你不是说你家种茶吗?丰不丰年和你家有啥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若是丰年,油盐米面也便宜许多。”王五憨厚的笑,掰了掰手指,道:“都已经十一月了,再有一个月左右便是大年,算算离家也有了大半年。不知道家里是否一切安好......”
有人问道:“不曾写信吗?”
“写了。”王五挠了挠头,“刚出去那几个月,倒是常常通信。后来听说家乡邪教闹的厉害,官府查的严,信便断了。家里女人不通文墨,也胆小怕事,许是被邪教吓住了,便老实待在家里,不敢央人写信了。”
“你这一走便是大半载,就不怕家中娘们耐不住寂寞?”也有那猥琐的客人,嘿嘿直笑,调侃两句。
王五倒是好脾气,并不生恼,而是哈哈笑道:“若没有这份信心,我何必北上走商?”
“兄弟好气魄。”周围人纷纷竖起大拇指,朝着他赞上两句。
王五是个豪爽的人,腰带里缠着鼓鼓的褡裢,解开,里面是烤好的烟土。虽算不得金贵东西,但在这风雪连绵的夜里,却让人眼前一亮。他将烟土分给抽烟的众人,道:“去西北贩茶的时候,一个老主顾家中自种的烟草,诸位不要客气。”众人见他豪爽不吝啬,纷纷拱手称谢,请教名姓,得知他姓王后,便笑呵呵的称他王兄弟。王五笑着应了,与众人一一寒暄。
点上烟草,便驱走了些许寒意,一旁的一个老汉忍不住问道:“都说江南邪教猖獗,闹的厉害,不知道是真是假?难道官府拿他们没有办法?”
听过些传闻的客人便神乎乎的道:“邪教的人可厉害着呢......听说他们都是一群神通广大的人,能点石成金,撒豆成兵,一个个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你们说说,官府能拿这样的人怎么办?还不是一筹莫展,连着向洛城递奏折,听说天子大怒,差点砍了这几个封疆大吏的脑袋!”
“天子生气?哟,那可了不得,看来这邪教着实厉害!”有人惊呼,眉目间都是忧色,又问道:“那这邪教对老百姓咋样?不难为吧!”
“倒是没听说什么有什么难为百姓的传闻,不过这些邪教的人邪乎着呢,谁能猜得透。”又有人应声道:“反正咱们不去撩拨他,他又怎会跟咱们过不去。”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点头,又开始絮叨一些民间的传闻故事。比如说邪教人是夜游魂,昼伏夜出,专门在坟地里和狐仙一起修炼;也有人说邪教能人异士层出不穷,连朝廷里都有不少高官是邪教的门徒,他们在一起白天做官,晚上开阴曹,做阴判,专杀贪官污吏;又有人说邪教还能驱鬼捉妖,过年的时候向其求张年画,可保一年平安......
总之林林总总,众说纷纭。
闲来无事的人总要有话题消磨无聊的光阴。
王五笑呵呵的在旁听着,初时倒是蛮感兴趣,但听久,便觉得无趣了,于是转过身子,抽一口烟草,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雕的小人,憨憨的笑。
他抬起头,看着龙王庙里乌糟糟的人群,目光忽然被角落里的三个看着有点瘦弱的影子吸引。那三个身影不高不大,围坐在一起,中间也没生把火什么的,貌似极为可怜。王五皱了皱眉,重新装了一锅烟走过去,笑道:“三位老兄,怎么不去围着火堆?这鬼天气,又冷又潮,容易害病,耽误了明日行程,怕......哎哟,你们还是孩子啊!”
王五吓了一跳,等走近了才看见,原来这三个人不是什么所谓的老兄,而是面目青葱的少年。他当即就心疼的不行,道:“年纪轻轻,怎么能受得了这份寒,来来来,去烤烤火,烤烤火。”
一个少年笑了笑,点头道:“谢谢大叔,不过我们不冷,无碍的。”
王五看了看那些围在篝火堆旁的人,心中了然。人家少年人出门在外,自然防备心重,如何肯和这么一大群不知来历不明身份的人挤在一堆。王五打量了一下三人的服饰,看样子都不是什么贫苦人家,想来戒备心就更重了。他心思灵活,见得三人不肯挪窝,便去庙外捡了些枯柴,堆在三人当中,又去一旁借了火,重新生了一堆,笑道:“年轻人需懂得爱护身体,等老了,可就悔之晚矣。”
三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表示感谢。
王五从神坛下撮出来一堆稻草,盘腿坐下,举起手中的烟锅,问道:“你们谁会抽?”
三名少年摇头,王五便擦上火,自己吧嗒吧嗒抽起来。
“这是我在西北贩茶的时候一名老主顾送的,劲头比江南的要重,味道也浓。”王五吸了吸鼻子,笑道:“我家女人最恨烟味,这西北带回来的烟草注定记不得家门,所以早散完,早安心,免得被我家女人追着打,丢掉大爷们的脸。”
三名少年呵呵的笑,却没谁说话。
王五吧嗒吧嗒狠抽两口,把烟灰磕了,烟杆收起来,从怀里掏出那个木雕的人儿,手指摩挲,表情渐趋温柔。一个少年人扫了一眼,轻声道:“眉目间和大叔很像。”
王五嘿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家小女人雕的,我走的时候她送给我,这一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说着还怕别人听不懂,于是解释道:“小女人是我女儿。”
少年恍然的点了点头。
三个少年里,个头最高的那个轻轻点了点带着两个玄色戒指的少年,示意自己出去一趟,许是解手方便,也没细说。带着戒指的少年点了点头,示意他去,正与王五攀谈的少年笑了一声,没头没脑的道:“手轻点。”
个头最高的少年点点头,走出龙王庙。
“大叔是江南人?”带着戒指的少年问道。
“是啊,江南怜光府人,听你口音也是江南人?像是胧月郡的。”王五有些兴奋,毕竟碰到了江南老乡,值得为之庆幸。
带戒指的少年点了点头,道:“是胧月郡的,我姓楚,叫楚敦煌。大叔怎么称呼?”
王五笑道:“你叫我老王就行了。”
“大叔姓王?”那个起先和他攀谈的少年不禁笑道:“咱们是本家,我也姓王,倒是缘分。”
“我叫王五,小哥咋称呼?”王五来了兴致,朝少年问道。
“我叫王自成,您叫我小王就行。”少年笑了笑,往篝火堆里添了些方才没用完的枯柴。
“缘分了缘分了。”王五喜不自胜,问道:“你们这是要回家吧?咱们正好明天一同过江。可惜胧月郡与怜光府差了些远,否则一路同行,倒也快活。”
楚敦煌笑了,点了点头。
从洛城向南,他和敏达、王自成、徐秀海一起,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来到了梦化江畔,一路上顺风顺水,倒没料到眼看就要过江,偏被风雪所阻。这一路上倒也没少打听邪教的事情,军机院的简介他们也看了不少,但一路走来,却发现关于这个猖獗于江南地区的邪教,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传说。
比如军机院十月二十七日的邸报,言道邪教名为北冥神教,其创始于重光元年,已历十六载。此教信奉北冥神,宣扬北冥神创世论,以歪道邪说蛊惑百姓,从者甚多。十六年间,遭到南军和地方官府多次围剿,但却从未连根拔除,总是死灰复燃,令人头疼无比。这几年中,受到重创的北冥神教转入秘密行事,广为发展信徒,甚至个别地方还有教徒公然抗法的事件发生,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已成地方痼疾。
可尚武堂十一月二日经地方官府发到他们三个手上的情报,却又说北冥神教为事低调,并未挑动百姓参与抗法,而且行踪诡秘,教徒隐藏极深,极少被人发现。军机院所送传闻,大多并不可信,要求三人就地机变,切勿墨守公文成规。
可从百姓口中打听到的关于邪教说法,那些家伙们,则又变成了无所不能的巫师。跳大神,请狐仙,驱鬼魅,一个个如亲眼所见,说的绘声绘色。
总而言之,还没到江南,楚敦煌三人就已经觉察到了此间的种种复杂性有多深重。
王自成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和王五扯上两句,便问道:“大叔,方才听你讲到邪教。不知道在江南,邪教是个什么样?”
王五嘿然道:“小哥,你也对这个有兴趣?邪教邪教,我咋觉得都是骗人的呢?”
“哦?”王自成笑道:“何出此言?”
“我在欣城活了三十多年,从未听说过有邪教作祟的事情啊!倒是听老人说,有个北冥神,扶危济困,救死扶伤,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王五叹道:“倒是官府,却总认为有人要闹事,把个江南道搅的不得安宁,结果抓了那么多年,也没抓到什么。”
楚敦煌神情一动,问道:“你是说,北冥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不是传说中的神吗?”
“哪能。”王五笑了,说道:“我爹还见过北冥神呢。他老人家说北冥神高高大大,头顶莲花,脚踩祥云,法力无边呢!”
王自成轻轻捅了捅楚敦煌,道:“记下来记下来。”
楚敦煌点点头,不知怎么个动作,手中已经多了一张纸和一支炭笔,唰唰唰写个不停。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个头最高的少年已经悄默声的回到了篝火旁。他一脸平静,甚至于有些面瘫,这个少年坐下来,随手将一包东西扔给了王五,王五一愣,接过来定睛一瞧,不禁脸色大变,惊呼道:“我的银包!”
“老王大叔,出门在外,总要小心才是。”王自成笑了笑,对他道:“若不是我们这位兄弟眼疾手快,恐怕您这一年的心血,就要白费喽。”
王五有些惊慌,半晌才恢复平静,于是朝高大个少年躬身行了一礼,道:“谢谢小哥,谢谢小哥了!”他着实吓坏了,手里攥着银包,整个人脸色苍白。这是他一年辛苦的劳费,等着带回家过年所用,若是真被人偷了,那他可就得一头扎进梦华江,和江龙王作伴了。
王自成笑着说道:“老王大叔往后小心点就是......哎,徐秀海,你没把人打坏吧?”
高大个的徐秀海冷漠道:“卸了一只胳膊,踢进了江里,是死是活,看自己造化。”
楚敦煌苦笑道:“何必跟一个毛贼一般见识。”
徐秀海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微微闭目养神。
这三个少年的对话让王五整个人不知所措,那“卸了一只胳膊”云云更是让他脸色大变。王五心生一股惧意,便无声的站起来,向后退去,楚敦煌和王自成看见,也没说什么,只是苦笑两声,同徐秀海一样,闭目养神起来。
风雪在龙王庙外呼啸冲锋,声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