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敦煌剧烈的喘息,身上汗水淋漓。他看着貌似平静冷漠,闭着眼睛的徐秀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并不知道徐秀海碰到了什么,在他看来,徐秀海只是以龟速向柴门而去,方丈之遥,他已经走了近两个时辰。天色都已经快要黑了,然而这个尚武堂第一人的家伙,却连柴门都没碰到。
只是又往前进了三尺而已。
徐秀海的世界里,大雪慢慢落尽,天空上的十八道线格收敛了光芒,变得不再瑰丽,而是普通的像家中常备的麻绳。这种本来就诡异的宁静,让徐秀海的眉头未得片刻舒展。他再没来过这里了,在往常的闯阵中,他最多也只是走到刻山的神官面前......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如他不知道此生是否还会找到小花。
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那就是他会一直找下去。
空气慢慢变得粘稠起来,徐秀海深吸几口气,能从中辨认出一丝铁锈的味道。这种味道对徐秀海而言并不陌生,其实对每一个人而言,都不怎么陌生。因为鲜血,就是铁锈的味道,只是在其间,多了一份腥味。
他低下头,目光垂在好似黑白墨水画一样的草原上,心脏突兀的跳了两下。
周围的空气,毫无预兆的开始变得色彩深沉。那种深沉是一种陷入沼泽般的深沉,沉的让人疲惫,觉得仿若背负了大山,也让人沉的困意汹涌,想要丢掉马刀,然后摔倒在地上再不醒来。
徐秀海眨了眨眼睛,魇绣在他的身上环绕游动,使得他周身方寸之间变得轻松许多。
天际有滚雷响动。
徐秀海蓦然抬起头,只看到天空血红一片。
所有的景象都变得像是水墨一样,但空气却有一层薄薄的殷红色,仿若帘幕。在天地交界的地方,骑兵像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徐秀海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他握紧了马刀,眉目之间,有火苗滚动。
是那群骑兵,那群在他十岁的时候,冲向筑龙城的骑兵。
徐秀海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哀伤和愤怒好似一把放在冬日里干燥到极点的火柴,然后被突然“腾”的点燃了。他握着马刀,拉开稳稳的架势,双手蓄力,四周的空气被他的杀气带的高速旋转。
北海破浪刀!
他要拼命了。
万千骑兵汹涌澎湃,矫健的草原骏马携裹着奔雷般的气势,向他猛冲过来。
他低喝一声,双手举刀,力劈华山,横扫千军!
可是千军却从他的身边,呼啸着穿了过去。
用力过猛的徐秀海踉跄的站住,用刀拄着自己的身体,诧异的望着从他的身边奔腾过去的骑士,望着千军万马带来的杀意从自己身体旁卷过去,却并不冲着他来。
这是......徐秀海皱起眉头,觉得难以置信。
然后他回过头,整个人瞳孔猛缩,惊恐的张开了嘴。
在骑兵冲击的方向,有个女孩蹲在草地上,伸出手,去摘一朵洁白的梦昙花。她穿着碎花的裙子,怀里的花朵满满当当,她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徐秀海,然后咯咯笑着,把草原上的花儿采到自己怀里,笑容清澈又单纯。
徐秀海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够呼吸了。
他绝望的看着骑兵洪水一样朝着女孩肆虐过去,忽然大哭起来。像是没有办法,陷入重重绝望的人,除了眼泪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别的事情。只有哭,只有哭......
徐秀海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再亲眼见证一次小花的绝望,哪怕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他踉跄着,蹒跚着,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但又怎么能赶得上飞举如腾的草原骑兵。隔着骑兵的马肚子和皮甲,透着它们之间的缝隙,小花把自己笑成了一朵梦昙花。
“哥哥,小花也是一朵花,采九十九朵好吗,加上小花!”
“哥哥,小花好累啊,我们不找了好不好?”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小花惹你生气了吗?那小花不歇了......”
“啊——”徐秀海惊慌而痛苦的大叫,双目通红的看着女孩的碎花裙子和落在地上的梦昙花,像个在悬崖峭壁上思念稻草一样的人无助的嘶吼出,那个现在可能是唯一能够帮助到自己的人!
“楚敦煌!楚敦煌!楚敦煌!”
一道清丽的剑光,从天而降。
楚敦煌左手结落花听风印,右手结杏花繁印,细雨剑将粘稠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电一样钻进天空,然后轰然下落!
无数的电光炸响在千军万马之间,空气里顿时充满了雷电的炙烤味道。
一场雨,突兀的从空中弥漫而下。
楚敦煌站在徐秀海身前,踢了一脚已经瘫在了地上的徐秀海,叫道:“你愣在这干嘛?傻了?起来啊!”
徐秀海深呼吸,抬眼望过去,却看不到了任何梦昙花的影子。那道清丽的剑光使得令他绝望的场景未能重复,天空中的雨,稀释了空气中沼泽泥潭般的粘稠凝重。
徐秀海缓缓站起来,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面无表情的骑兵。
他们被千军万马所包围。
可是被包围的徐秀海突然笑了,表情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提着马刀,笑的酣畅不已,以至于都快要笑出了眼泪。
你不在风雨之中,风雨于我何加?
徐秀海紧了紧手中的马刀,看向表情严肃紧张的楚敦煌,忽然道:“人太多,可能咱们出不去了。”
楚敦煌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骑兵,细雨剑悬停在他的身前:“不行,我得出去。”
“要是出不去了呢?”
“一定得出去。”
“如果呢?”
“没有如果!”楚敦煌咬咬牙,继而对徐秀海道:“出不去我先掐死你!”
徐秀海哈哈大笑,撕了一片衣服,蒙住了嘴,系在脑后。刀背架于胳膊之上,刀锋指向骑士,这个当了六年猎狐手的家伙眯了眯眼,纵声喊道:“杀!”
细雨剑电般穿出。
马刀卷起漫天的血光!
......
......
小粽子站在那抹大红色的僧衣前,用手中的火折子轻轻点上礼佛的线香,目光不时的从窗户向外飘去。大红色僧衣的主人是他的师父,天生目盲的老和尚,此时的师父正背对着他,手持一串念珠,身前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老和尚念完一篇,便轻轻翻过一篇,好像他的眼睛是能看见似的。
小粽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对老和尚道:“师父,我想念经......”
老和尚并不搭理他,念经的声音也没停。小粽子无奈的叹了口气,带着点怜惜的语气道:“这两个人很不容易啊,师父,你就让我念念经吧。”
老和尚停了一下,手中念珠滚动的微弱声响顿住。“有生皆苦,世人谁易,谁不易?”
“可是再不管他们就死了啊!”小和尚有些着急。
“尸体自然有知客僧抬出去。”老和尚淡淡吐出一句,继续念经。
小粽子叫了起来:“师父,咱们是和尚,救人一命不是胜造七级浮屠嘛!”
“这是我教你的吗?”老和尚笑了一声,红色的僧衣愈发的鲜艳。
小粽子不说话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个老和尚是真的很老,老到沧桑的那种。从他持念珠的手指上就能看出来枯槁的颜色,如同皲裂的老树皮——顺着手指向上,是更加干涩的手臂。他有着一张国字脸,但脸上却写满了纵横的褶皱,从鼻翼两端陷至眼窝,望之可怖,毫无宝相庄严样。老和尚的眼睛是紧闭的,但凹陷进去的眼皮却说明了他的瞳孔早已萎缩,盲的彻彻底底。全身上下,只有那红的惊人的僧衣,给人稍许鲜活的色彩。
但事实上,不安总胜过鲜活。
小粽子看着一点点烧下去的线香,神情有些落寞,过了许久,他喃喃道:“师父,一个人要走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才会不怕死?”
老和尚的手停了停。
“我知道徐檀越为什么要来那么多次,他是想求师父‘结命星’对不对?”
老和尚收起了念珠,回头,把脸朝向了小粽子。
“其实他来的第一次我就已经知道了。”小粽子耸了耸肩,有点无奈的道:“师父说,你是天盲,我是天眼,天眼总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吗?我知道什么是‘结命星’,那是要把两个人的命运缠绕在一起啊,用一个人的生命,去守护另一个人的平安喜乐。这是向死而生吧?一个人宁愿死,也再不愿让另一个人受到伤害......”
老和尚不说话,只是天生盲了的双眼,像是能看到东西一样盯住了小粽子的眉心。
“我是哪都没去过的,一辈子都在这个寺院里。所以我常常会想,人要去过多少地方,经历多少事情,才会视死如归。”小粽子撅起了嘴,蛮委屈的样子,带着一丝哭腔,轻声道:“师父,你别让他们死好不好?”
老和尚不说话,只是目光透过窗户,望向了柴门前已经闯入阵中,驻足无法前进的两个少年。
突然之间,从般若阵的四个阵脚里,突兀的闪起了一道恢弘而绚丽的光芒!
老和尚什么都没看到,但却感受到了一股弘大充沛的力量。他有些惊慌,突然就拉住了小粽子的手,向他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小粽子吓了一跳,他蓦然回首,只能看到千军万马的狼藉。
无垠的战场上,鲜血和残肢断臂陈杂,无主的马匹在驻足,无穷无尽的骑兵仍旧前赴后继。然而两个少年的穹顶之上,却有一道张开的七彩弧光,那弧光薄弱,但却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神圣和庄严!
小粽子张口结舌道:“七,七彩的光!”
老和尚抓紧了他的手臂,问道:“还有呢?”
“是......是那天夜里的光!”
老和尚松开了小粽子,神色有些惘然,喃喃问道:“那天雨夜里的光吗?”
“是。”小和尚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这样的神情,不由得有些慌张,“是雨夜之前的光,下过雨之后就没有了。”
老和尚不再说话了,他一只手攥着念珠,一只手无力的伸在空中,许久之后,他才轻声对小和尚道:“去念经吧。”
小粽子一愣,不禁喜上眉梢,重重的朝师父点了点头,然后推开房门,冲入了院中。
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看到,在他出门的那一刻,瞎眼老和尚神色里的贪婪,和无穷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