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在雨中沉默着。
徐秀海出了笑佛寺，步履蹒跚，身边的知客僧打着一把宽大的油伞，披着浅青色的僧衣，轻声道：“徐檀越，还是叫辆马车吧。”
徐秀海抬起头，雨水从天空笔直的垂落下来，整个笑佛寺朦胧在烟雨之中。他看着笑佛寺的山门，平静道：“不用了。”
知客僧苦笑一声，低低念了佛号，便道：“既如此，徐檀越慢走。”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徐秀海已经彳亍着走进了朦朦的雨水之中。
身上的伤，愈发的严重了。
顺着他的袖口和裤管，血水贴着肌肤流淌下来，混入雨中，在他的背后洇开淡红色的血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游走着莫大的疼痛，仿佛要将他撕裂开来。但徐秀海的脸却僵硬，冷漠，没有一丝难过与痛苦。他走在笔直宽阔而静默的街道上，独自穿过一个个房屋，在雨水中将自己走成了一个孤单而又无比坚定的影子。
终归......终归还是没能走进那个院子啊。
徐秀海像是个瘸子一样，雨水将他的头发打乱，顺着额头的刘海淌进眼睛和嘴巴里。初冬的雨水冷意森森，却难以驱走他心中愈发激烈的烦躁。那个院子里的师徒二人，那个朱红色僧衣的瞎眼老和尚和青色僧衣的明眸小沙弥，让尚武堂公认第一的徐秀海充满了挫败感与失落。
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成功修习完《北海断浪刀》，破甲三十二，成为尚武堂近一甲子来第二个二次入阁的学子。然而这一切，却不足以支撑着他走过那一丈的距离。短短方寸之间，他身受重伤，从胸口到腿骨，全身七十二处割裂，千钧一发间，只能选择放弃，退出院子。
徐秀海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云里。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只知道耳边的雨声听起来愈加的缥缈空灵，鲜血从他的眼角、鼻端、双耳以及口齿中渗出来，使得他无论看什么东西，都像是一团水墨氤氲开的灰影。
然而，他并不觉得恐惧，他真正不甘的，是没能进入那个院子。
徐秀海觉得浑身慢慢的寒冷起来，是从内而外的寒冷。身上的鲜血仿佛在以极快的速度被抽离自己的身体，然后倾泄在雨水中。他站住了，轻轻解开自己的衣服，密密麻麻的伤口排列在他的身上，鲜血并不喷涌，但却冉冉而流，像是平静的秋水在不停流淌一样。徐秀海眉头微微皱起，他用手去堵这些伤口，但却是徒劳，因为五根手指、十根手指，哪怕是二十根手指，都堵不住这样恐怖的伤口。如果去到医馆，医师肯定会惊讶的发现，这样的重伤，这个人早就该失血过多而死了。
然而他却一步步从笑佛寺走出来，还走了那么远。
但亦是强弩之末。
徐秀海按住自己胸口的伤痕，痛苦的低吟了一声，然后无预兆的跌倒在了雨水里，激起水花无数。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他只能看到东街走来了一个持伞的少年，望着他惊讶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个少年......好像还借过自己两个铜板。
......
......
当徐秀海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窗前阳光斜透，明亮干净。他眯了眯眼，感觉像是宿醉初醒一般，下一刻，他震惊的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解开中单，胸膛上的肌肤，干净完整！
甚至连好些年前在边关与敌厮杀时留下的伤疤，都不见了踪影！
徐秀海坐在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在笑佛寺的种种，只是一场逼真的梦？
他环视了一眼屋子，发现这是自己在尚武堂的宿管，他同寝的三个同窗正在对着一只木盆洗漱，见他醒过来，嘿然道：“徐哥，昨儿喝了多少酒？”
徐秀海一愣，眉头遽然皱起，却并不说话。
另一人笑道：“下回喝酒倒是叫着我们啊，别的不说，起码能把你背回来，不至于让你迷迷糊糊睡在门口不是。”
徐秀海眯起眼睛，努力的回想，却仍旧想不起来昨天自己昏倒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如何回到尚武堂的？而且还睡在门前的草地上？他再次看了看原本应伤痕密布的身体，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口气。
完好如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哥，赶紧起来吧，地四班和玄三班推演天元海战，今天开局，一百坛醉霞楼的西风烈，昨晚上教官刚从洛城拉回来。哥几个也凑了几坛的份子，咱们去观观战！”
徐秀海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从床上起来。
简单的洗漱，徐秀海穿好衣服，忽然问道：“昨天只是我一个回来的？”
“可见徐哥儿你喝了多少。”同窗叹道：“竟然人事不知了，昨晚上就你自己，我们还纳闷呢，怎么到了大晚上你还没回来，结果一开门，你就躺在门前的草地上，睡的那叫一个死！”
“嗯......”徐秀海点点头，片刻又道：“此事不要往外说。”
“明白。”三个同窗相视一眼：“徐哥难道还信不过我们，必然守口如瓶。”
徐秀海再点了点头，有点失神的望了一眼宿馆外的草地，沉默不语。
峰顶的铜钟敲响，学子们七七八八向教室涌去。放眼望，玄三班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门口北边的棚子里，停靠着十辆马车，上面用草绳绑着，满满的共一百坛还泛着地窖土腥味的西风烈。封口完好无损，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码放整齐。
班门口站着几名提着教鞭的教习，从天字班到玄字班，大多都在这。这些教习聚在一块闲聊着这场赌局，大家的神色倒是很轻松，嘻嘻哈哈，看着一群群面色激动的学子们轻声调侃。
双方参战的学子共十二名，地四班六名，代表着南朝军机院参议部；玄三班六名，代表着半狼族金帐王庭智囊团。玄三班的教官钟正浩与地四班的教习麦兴国并肩站在一起，看着气氛融洽，但却是暗流涌动。
麦兴国比起钟正浩的资历，稍微差上一点。毕竟钟正浩是铁板的北疆军派，所有军功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刀的砍出来的；而麦兴国的大多军事生涯却是在军机院的参议部度过，只是曾以督军的身份视察过北关军镇，较少的参与过几场游击战争。
麦兴国站在这位脾气暴躁且性格孤僻的老同事面前，语气平淡道：“老哥，今天的赌注下的可有点大啊。”
钟正浩笑了笑，轻声道：“嫌赌注大老弟可以弃赌啊？这一百坛回头老哥我分你一二十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呵！”麦兴国笑道：“老哥口气好大，张嘴就吞了一百。”
“怕不够喝，毕竟庆功酒要放开胸怀畅饮。”钟正浩不看他，目光注视着教室里那张硕大的沙盘，语气轻佻。
麦兴国失笑道：“老哥自信过头喽，现而今这天下可是年轻人的天下，我地四班别的不说，武威雄壮的少年英才倒是不少。不像老哥，您的玄三班，可是文武兼修！”
钟正浩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唉，那三个推荐生哟！
慢慢人开始聚的多了，胖子和瘦子一前一后从宿馆区绕了过来，王自成蔫头耷脑的跟在他后头，精神有些萎靡。许是前日酒喝太多的缘故，过了一整天了仍旧有些头痛！钟正浩看着这三个废材的样子，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
跟在王自成后面的，还有一个人。这人的穿着并不是尚武堂规定的冬装，而是深褐色的麻布棉衣，看起来既老土又萧薄，正是原玄三班学子，后被赶去种地的楚敦煌！胖子和瘦子倒还记得今日是推演天元海海战，所以早早的就吩咐了楚敦煌，要他跟童伯挂个假，来观战学习，为了这个短假，瘦子献上了整整五斤的小兰花烟草！
此次参战的双方，地四班的六名学子三名是军方北派，三名是军方南派，北派熟悉半狼族战法，南派熟悉水师作战，此等配合，倒也天衣无缝。
玄三班与之相比，组成人员就显得薄弱了些，分别是四名北军派，一名南军派和一名洛城土著派。从指挥人员的分配上，略显驳杂，好在玄三班是守方，也将将说的过去。
推演对抗还没有开始，学员们站在门口，七七八八聚在一起，闲聊对此次推演的各种看法，整个玄三班门口一片嘈杂。
胖子努力睁开仍惺忪的双眼，瞪了眼瘦子道：“都是你，非让回来的这么晚，睡的一点也不够，困死我了。”
瘦子嘿然笑道：“咱们前儿晚上把国公世子的面子都削了，又认识了郡主，肯定要好好庆祝一下。再说，深茗酒庄一年开庄就三次，这回好不容易赶上，岂能错过！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昨儿玩的比我还开心吧！”
胖子赧然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既然是你做东，又去的是天下驰名的酒庄，那愚兄也就只好不客气了！”
瘦子翻了个白眼，扭过头问王自成，道：“倒是你，平时不是挺馋的吗，我和胖子溜出去喝点果子酒你都要扒着嘴闻闻，怎么昨天在酒庄这么不成气候？”
王自成摆了摆手，叹道：“喝伤了，实在喝伤了。你看看，我现在走路都还觉得迷瞪呢，头疼欲裂啊！”
楚敦煌笑道：“你们俩实在忒小看这小子了，他趁着下雨，偷偷从酒庄摸出去了两瓶西北的葡萄酒和一瓶关外的轩辕血海红，这你们不知道吧？”
“我去！”瘦子惊呼一声：“老王，你忒不地道了，说，藏哪了？”
瘦子也愤愤道：“老王你不仗义，不说平分吧，连告都不告诉我们一声，怎么着，想吃独食啊！”
王自成叹道：“什么事就怕出内贼，敦煌这叛徒真该拉出去军法处置！”
“敦煌这叫深明大义！”瘦子嘿然一笑，朝楚敦煌投出去一个“干的漂亮”的眼神，一边揉着腕子，一边和胖子呈犄角之势夹攻王自成，嘿嘿笑道：“老实交代吧王公子，藏哪了？是床底下还是衣柜里......”
楚敦煌失笑，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一抬，正看到徐秀海站在一群人的中央，沉默寡言好似雕塑。楚敦煌心中一愣，心想敏达不知道是自己送他回来的，还是让阿布送他回来的，应该是阿布吧？尚武堂戒备森严，敏达是半狼族人，很难进入山门。
正这么想着，忽听得场间静了一静，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入人群，他一走进来，整个教馆区都静了下来。此人正是尚武堂天字一班的教官，地位仅次总教的不二大佬，赵允，赵教官！
